文/田心耘
鵠候許久,終於輪到我進診間。我遵醫囑撩起衣裳,露出鼓脹如懷胎五月的肚子。腸胃科醫師伸出手試探性地敲了敲,皺起眉頭像煞自言自語:「怎麼鼓成這樣?」
是啊,不是鼓成這樣,痛到我寢食難安,輾轉難眠,我這個向來逃避醫療的女子怎可能乖乖就診?
超音波檢查過後,醫生一臉嚴肅地說:「沒長壞東西。腸子發炎這事是確定的,原因不確定……」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他是有醫德的好醫生,不會信口開合,嚇唬病人。醫生不知道我腸子為什麼發炎,可是──我這個病人知道。
「你是你吃出來的」。大陸名醫夏萌的斷語。你果然是你吃出來的──本人對於腸子發炎一事,倒是心知「肚」明:澱粉過敏。
「澱粉過敏」一詞老早就存在認知層面,只是沒想到,我一生酷愛澱粉食品,日常三餐、零嘴與澱粉始終不離不棄,居然會走到必須與最愛揮淚訣別的地步。
我頭一次領教飲食可能傷身,時在大學入學之初。盛夏的燠熱尚未遠去,加上台北盆地的潮溼,酷暑格外難耐。午餐時段,走出台師大宿舍,沿著師大路拐進羅斯福路,路邊有一家小小的冰店。我買上一份要價僅僅十元的雜冰打包外帶,走回宿舍,把雜冰倒進平常用來泡麵的鋼杯,只消兩三口,暑氣全消。我心中竊喜不已,花上區區十塊錢,不但解決了午餐,還能有效降溫。
可惜我的得意沒有維持太久。連著吃上三天──也不過三天,我從來不曾叫疼的胃就開始爆出巨痛!
嫁作人婦之後,在家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料理三餐本是尋常。照料家人健康,飲食自然必須營養均衡。設若僥倖,賺到一個人在家呢?
餅乾。通常是略帶鹹味的蘇打餅。幾片餅乾哄過空虛的腸胃,自去埋頭讀書。深知姊姊「惡習」的妹妹電話打來,常常是劈頭就問:「姊,妳中午吃什麼?是不是又拿餅乾填肚子?」
深愛姊姊的妹妹不愛姊姊以餅乾裹腹,卻樂於奉獻美味甜點。妹妹人緣甚好,不時有人饋贈,全是名店名點。她知道姊姊酷愛甜食,轉身便送給姊姊。
她從來沒想到:她設想的點心,往往變成姊姊的正餐。
母親失智發病初期,我回娘家照料母親。拒食的母親僅一個月就蒸發了十來公斤的體重,餵食成為大災難。一小碗稀飯哄上兩個小時還可能徒勞無功。入夜後回到夫家筋疲力竭,瞥見妹妹饋贈的牛軋糖,胡亂抓幾塊送進嘴裡,再無心,也無力敬祭五臟。
兩個孩子成年後,我飛往對岸進修。校園不但食堂林立,而且有校方補助,物美而價廉。用餐本非難事,偏偏本人犯懶,一來懶得排隊,二來早晨頭腦特清醒,讀書效率超高,誠不願為伺候腸胃出門,平白浪費大好時光。晚餐過後,從超市買來各色方便的吃食,往宿舍一放,早餐就此草草解決。
方便的吃食都是什麼?
麵包、蛋糕、餅乾……,全是澱粉一族。
澱粉不但包辦了我的早餐,通常也會涉足我的午餐。
學校康博思食堂供應便宜又大碗的山西刀削麵。現場製作、超有嚼勁的麵體,是我鍾愛的口感。我樂得天天光顧,中午去,晚上再去,往碗裡倒上酸醋與辣油便開懷大啖。
偶爾嘴饞,一旦買來棗糕,三餐就統統由澱粉包辦。
北京街頭常有棗糕出售,是當地的傳統美食。棗糕樸實的外貌神似澎湖的黑糖糕,出爐之際泛著濃烈的蛋香與棗香,入口軟糯香甜──這種美好的描述只堪與棗糕專賣店匹配,絕不適用於校園食堂當作配角的山寨品種。所以,偶爾犯饞,就得跨上單車,從博士生宿舍鑽進學校西門,穿過偌大的校園,出了東門還得再騎個十來分鐘。棗糕店招極小極不顯眼,卻不難辨認:店門口通常有一長條排隊的人龍。
走進隊伍。終於輪到自己。原本只想買個一斤,但想到長途跋涉,又得長時間排隊,一俟店家詢問「買多少?」往往身不由己地答道:「兩斤!」
買一斤還送半斤。買兩斤就得帶回三斤。而後連吃三天,包辦早、中、晚。
腸胃發炎之前半年,我剛辭去大陸高校的教職賦閒在家。彼時父親逝世未滿一年,我落落寡歡;再加上丈夫忙於事業,在家用餐的機會極少;我的早餐不是冷凍櫃裡的饅頭就是土司。至於午晚餐,一次煮上一個星期分量的雜糧飯,往冰箱一放。用餐時取出部分加熱,倒入罐頭或什麼添點鹹味,就此打發一餐。
老一輩總說這一生能吃多少是天生注定。論食祿,我不但把這一生能吃的澱粉全數耗盡,恐怕還透支,如今只能看著各色誘人的糕點美食乾瞪眼。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信哉此言!
「一切萬物皆有定時」,《舊約聖經》的箴言。不僅飲食有時,言語也有時。二十餘年前一檯大刀過後,我一改年少叨叨不停的習性。不是病痛引發的大徹大悟,純粹出於生理因素:說話耗氣。胸腔手術後的身軀完全證實此言不虛。
小至言語飲食,大到富貴壽考;小到個人,大到社會;福德存摺隱然存在,除非有莫大的功德不斷挹注,否則終有耗盡之時。
我恍然想起一位宗教導師的慨嘆:台灣同胞不知惜天福,感天恩,天賜的錢財終要流到苦難多年的對岸去。那是一九九○年,台灣經濟仍在高速成長,我們信心滿滿地高唱「明天會更好!」宗教導師的慨嘆,儼然荒誕的預判。
三十年過去,如今慨嘆的是我這個曾經年少輕狂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