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淇華
那時候,時間是一張棉紙,指腹翻頁,摩娑出幸福的毛邊……
我書架的最底層,並排立著幾冊《年度小說選》,淡黃的書脊已褪成古銅色。隨手抽出一本,七十六年度的,翻開便是那股熟悉的、屬於舊紙與時光沉澱下來的氣味,不揚塵,只是靜。雙色印刷的書封,排列著綠色的頭像:黃春明、李潼、西西……。
黃春明今年高壽九十,是幸運,也是不幸,因為他必須走入一個卡夫卡式變形的時代。十四年前大師到南台灣演講,有人高舉「台灣作家不用台灣語文、卻用中國語創作,可恥」的大海報抗議(而海報上也有簡體字)。大師憤怒,只能讓情情緒說話,因此被告,像一隻碩大,被二十一世紀丟擲吃剩果核的甲蟲。老人前後三次,恓恓惶惶,從宜蘭趕到台南開庭,最後一審依公然侮辱罪,判罰款一萬,緩刑二年。
從此,大師有了前科。如同余秋雨在〈蘇東坡突圍〉中的痛心疾首:小人牽著大師,大師牽著歷史。小人順手把繩索重重一抖,於是大師和歷史全都成了罪孽的化身。
記得高中時,讀大師《看海的日子》,讀到白梅帶著孩子來到南方澳,告訴孩子他父親的故事:「看哪!孩子,那就是海啊!海水是鹹的哪!那裡面養著很多很多的魚……對了!你爸爸就是一個很勇敢的討海人……我的乖孩子,你要做一個了不起的人。」那一刻,心口像被一隻溫熱的手輕輕按了一下,那觸感久久不散,那是一種極其精微的震顫,一種魂魄的完整安放。
書封上的李潼青春正盛,除了小說,他也寫下〈廟會〉、〈月琴〉、〈散場電影〉等經典傳唱民歌。可惜天不假年,在二○○四年早歸大化。記得二○一二年曾邀李潼夫人,祝建太老師,分享李潼遺作《少年噶瑪蘭》。我安排吉他社同學在演講結束時,合唱〈散場電影〉,唱到第四十四秒,吉他社主唱牽起祝建太老師的手,在舞台翩翩起舞。那感動,至今未散。
還有寫下《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的西西。據她自述,筆名是象形文字,「西」是一個穿著裙子的女孩子兩隻腳站在地上的一個四方格子裡,「西西」就是跳飛機的意思,這是她小時候喜歡玩的遊戲。但在二○二二年十二月,愛在文字玩遊的西西,還是跳出了人間的方格子。
那真是一個文學未央的年代,漫長而似乎永不會完結。彼時,書店裡文學書的區域總是最大,新書上了架,不用多久,便會貼上一枚讀者的指紋。那是一個名字會發光的年代。一個作家,一個詩人,名字本身就是一種莊嚴的保證。我們追逐他們在副刊上的連載,記誦他們詩句的韻律。
記得八○年代編校刊時,一位學長說著:「瑪麗安,你知道嗎?」另一位學長馬上能接著念出:「我已不想站在對的一邊,我祇想站在愛的一邊。」那是薔薇學派誕生的年代,一本厚重的《未央歌》,幾乎是某種精神的聖經,每個男生都想成為書裡的小童,希望遇見一個為你轉身的藺燕梅。
到了二十一世紀,小童手中有了3C,交友軟體裡有滑不盡的藺燕梅。光與聲的洪流,將棉紙般的時間沖刷得支離破碎。即時的、大量的、繽紛的刺激,是大氣裡的嗎啡;那緩慢的、需要沉澱的想像,成了古董鋪裡無人聞問的薰香。
文學書籍在書店架上沉睡(如果書店還在),像未開的信,等待拆封。
在按讚數統治的世紀,夢想用紙張建造方舟者,難渡大洋。
前些日子,一位年輕時極其崇拜的作家來訪。作家曾是怒中有燧人氏,耳中有涿鹿鼓聲的武陵少年。一部長篇,洛陽紙貴,何等的意氣風發。如今他坐在我的書房裡,鬢已星霜。話語間,他從提袋裡鄭重地取出一本新書,裝幀素雅。我道賀,他卻擺擺手,嘴角牽起一絲極苦的笑:「自費的,」聲音平靜,卻似冷鐵壓心。「書市不好,沒有出版社願意賠錢幫老作家出書了,連某某某(他說了一個詩壇泰斗的名字),上一本詩集,也是自費出版,送人酬庸。」
接過那本書,覺得沉重異常,那不只是紙張的重量,更像是一個時代的終結。像自己在學校開的文學課程,人數從兩班六十多人,驟降至不足十二人滅班底線。年輕人少看書,更不看「文學書」。文學,在這個時代,成了一種上古的不切時宜。
這幾年被介紹時,總被掛上「暢銷作家」的名號,但當開始轉向純文學書寫時,去年的詩集銷售量,不到前作的十分之一,才發現自己就像卡夫卡筆下的K,與看似無法戰勝的體系抗衡,最終的結果,往往是徒勞。
對於文學創作,是不是就這樣卡住了,動彈不得?不知道,只知年近耳順,夢中還會出現高中學長的囈語:唯有文學可以抵抗時間。然後自己在夢中,變回高中時的模樣,卡其上衣,手握一隻筆墨酣然的筆,認真寫字,等待文字靜靜幻變,在敲破時間蟲繭的一刻,長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