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式酪梨
那一年,盛夏的午後陽光斜斜地落進老家客廳,亮得刺眼。我摔門、怒吼,只因她不讓我去期待很久的畢業旅行。「你什麼都不懂!」我喊,以為全世界都欠我一個自由。她沒有回話,只是紅著臉,抬起手。
那巴掌落下的瞬間,時間彷彿停止。我記得那聲音清脆卻沉重,記得自己的臉像燒起來一樣疼,記得她的手指在空中顫抖,卻假裝鎮定地說:「妳不要再頂嘴了。」那一掌,把我們推開了一段距離,也讓我心底悄悄種下一句話:「我以後,絕對不要變成她那樣的大人。」
多年後,我站在自己的廚房,手裡握著溼毛巾,地板是一片打翻的牛奶,孩子正坐在角落裡哭。她才五歲,那天鬧了一整個下午。我已經撐過了沒完成的工作、塞車的通勤、老闆電話裡的質疑,還有孩子不斷挑戰的極限。「妳再哭試試看!」我失控地吼了,音量大得自己都嚇了一跳。那一刻,我的手抬了起來。沒打下去,卻也沒收回得及時。
我看見她眼裡迅速閃過的驚恐、退縮與失望。那眼神太熟悉了。是當年的我,對著她的那個她。那瞬間,我忽然明白︱︱原來,我正一步一步走進她當年的世界裡。
我把孩子抱進懷裡,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抱著,她的小手回抱了我一下,又很快鬆開。我感覺她並不完全懂,但感受到了什麼。
那晚,我打電話給老媽。我們許久沒有那樣好好地講過話。講到一半,我問:「媽,妳還記得我國中那年,妳打了我一巴掌嗎?」她停頓了好幾秒。「記得。」她說,聲音比我印象中的溫柔很多。「妳後悔嗎?」「我那時候不知道怎麼跟妳說,我只是太怕了,怕妳跟我年輕時一樣……」那一刻,我的喉嚨緊了一下,好像有什麼穿過多年的沉默,剛剛好撞進來。「妳哭了嗎?」我問。她笑了一下:「那天晚上,我煮了妳最喜歡的番茄炒蛋,還倒了果汁,結果整個晚上你都不跟我說話。我哪敢哭啊,怕一哭妳以為我在裝可憐。」窗外月光靜靜地鋪在地板上,像是一條光的長路。
孩子已經熟睡,她的呼吸平穩,房裡很靜,只剩下我的心跳聲。我站在窗邊,忽然想起那年陽光也是這樣斜斜地落下,只是那時我站在光外,而現在,我正站在光裡,成了當年的她。原來,有些失控,不是因為不愛,而是愛得太想控制。那一刻,我變成了她;而這一生,我都在努力成為更好的她。
我低下頭看著孩子熟睡的小臉,輕聲地說:「對不起,但我會學著,不讓愛再長出傷人的刺。」
我終於懂了:有些愛,不完美;但願意修補的愛,比完美更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