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123RF
外婆。 圖/李自健
文/星雲大師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
外婆問我爸媽好;我說爸媽好,外婆微微笑。
在記憶的搖籃裡,搖啊搖,搖回我童稚無憂的時光。外婆是我人生中第一個尊敬的人,他如同萬能的天神,口袋裡變化出糖果餅乾;他溫柔的話語,如同溫暖燭光下那尊觀音菩薩,撫慰我幼小的心靈,陪伴我走過兵荒馬亂,親人離散,而能身心安然,無有恐懼。
我一生最懷念的是外婆,現在只要眼睛閉起來,外婆禮佛的身影,臉上慈祥的笑容,都非常清晰。太虛大師也是由他的外婆帶大的,他在〈五十生日感言〉文章中提及「我母之母德罕儔」,對外婆的感念,我頗有同感。
人都有偶像的觀念,而外婆是我一生最敬重的人,也是我的偶像。他沒有讀過書,甚至沒有名字,他賢良、勤奮、溫順、敦厚、慈祥、助人、和藹可親,從不說人的閒話是非……這許多美德,影響了我的一生。外婆集合中國女性美德的縮影,更是我記憶中最溫馨的回憶,最美麗的一道虹彩,人生旅途上,一顆最閃亮的明星。
故鄉揚州 相伴童年
這些年中國大陸、歐美等地區,都曾傳出雪患的災情。雪,對我是不陌生的,弘揚佛法雲遊一甲子,世界各地的雪景,我都有幸觀賞過。但生命中有一場雪景,是再美的風景都比不上的。這場絕美的雪色,那是七十多年前在故鄉的揚州,外婆還在我身邊的日子。即使昔日物資如此簡約,環境如此鄙陋,但外婆給予我的一切卻是豐盛無比。
冬天雪花飄飄,外婆到菜園裡鋤菜。勤奮的外婆,天還未亮,安靜的下床,怕吵醒沉睡的我,一個人到菜園採收,再挑到街市買賣。感覺光線透進窗口後,外婆笑呵呵的帶回熱熱的燒餅油條。
「快趁熱吃!」屋外的雪花在飄,我口裡的燒餅油條勝過山珍海味,坐在板凳的小人兒,像個王子快意地享受外婆給我的疼愛。
夜晚一燈如豆,外婆輕輕的唱經文,向他心目中崇敬的神明跪拜祈禱著;外婆吟唱經文比河流更悅耳,他虔誠的身影,散發的光彩,就像肅穆的神明,就像慈悲的觀音。
嚴冬酷寒,細心的外婆,會用暖爐,烘暖被單後,再喚我鑽進去睡覺。
數十年後,我住過五大洲舒適的旅館,看過全世界最棒的雪景,但我多麼希望再回到童年的小屋子,那裡有外婆;屋外的雪花紛飛,屋裡的外婆,用他的愛,為我擋住所有的風雪。
記憶裡聽外婆說過,他姓王,嫁給外公時十八歲,以後就以「劉王氏」為名。他篤信佛教,一生茹素,到現在,連我都搞不清楚他信的佛教是什麼宗派,也不是淨土,也不是禪宗,現在想起來,應該屬於民間的善門社團。他也拜過師父,但師父不是出家人。
記憶裡,外婆每個月都會多次去參加各庵堂的信徒集會,叫做「上供」(在一個廳堂裡舉行,供碗堆疊起來像一座山一樣,叫一供),有一堂一供、一堂三供,或是一堂五供,幾堂幾供,任人隨喜發心。主要的齋主就跪在供桌前,其他的人就站在兩邊。外婆帶我去參加過,念什麼也記不得了,印象中的善書詩偈,念著:「叫你修來你不修,變個老牛拉軛頭」、「善似青松惡似花,看看眼前不如他,有朝一日遭霜打,只見青松不見花」、「前生穿你一雙鞋,今生馱你十里來」等,庵堂裡迴盪著善詩的吟誦,像海潮似的聲音,聽起來很好聽。
以身示教 信仰啟蒙
我最初信仰的啟蒙,外婆是最重要的因緣。
當時很少看到出家人,但是外婆很尊重出家人,他常常告訴我:「三寶最好,三寶最重要,三寶功德無邊,做人要尊敬三寶。」我當時根本不懂三寶,只知有觀音老母。
外婆去參加上供,我偶爾會跟隨他去參加,也因為這樣,在四、五歲就學會了《般若心經》,也懂得要吃素,我的性格和外婆比較接近。有時候,沒有跟隨外婆出門,他從外面回來會帶一包的餅食回來,我就在門口等,所以我知道台灣話「等路」(伴手禮)是什麼意思。能夠分得到一點供果,也算是有一點地位的,就等於是現在說的「功德主」。給我的印象是:他帶東西回來,沒有給我感覺到他盛氣凌人,他是高高在上的施主,他很偉大,感覺他是很慈祥、很體貼安詳地拿給我們吃,讓人吃得很有尊嚴,很溫馨,不是一種賞賜。
他的勸善不是買賣性的,是沒有條件的。他不會說:「你吃了要用功,吃了會開智慧,吃了會很有功德,吃了會消災,吃了會健康……」他帶回供果,就是很歡喜的分給我們。日後,我才稍稍懂得,外婆為我示現,布施要做到「自他歡喜」的身教。
七、八歲時我與外婆長住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多歲了。他二十歲生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二十五歲生我。為什麼會去跟外婆住?因為我很喜歡我的外婆。
從小我學到外婆的勤奮、正派、勇敢、不計較。在家裡,雖然不是排行長男,但是家裡的人都重視我,對我的發言,對我的意見,都會尊重。現在回想起來,是由於我的正派,我的懂事,我不頑皮,才讓家人接受。我母親喜歡打打小牌,贏了錢,是春風滿面,輸了錢就不是了。他身體不好,所以從小我就會煮飯、煮菜給家人吃,沒去計較誰要去煮。對於家事,我自認我是認真用心的學習。像煮早餐,早上起來,一把米放到鍋裡煮,煮得快爛了,再把麵糊放進鍋裡頭,吃起來也有幾粒米,叫「糝籽粥」,配一點蘿蔔乾等鹹味的東西。假如「糝籽粥」餿了、壞了,我也會處理,就到田裡割一些韮菜回來,洗一洗,在鍋裡炒一炒,混到粥裡,把異味消除掉。
到了中午,沒得東西吃,就繼續吃「糝籽粥」;如果媽媽有上街,就買一些菜、飯回來。雖然我不到十歲,煮飯給家人吃是難不倒我的。這項樂意為人服務的個性,也是遺傳我的外婆。不過大部分都是外婆買來煮給我們吃,因為,外婆疼愛我們。小孩吃飽了,外婆要離開時,我就跟著回到他的家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