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夷
山路彎進霧裡的那一刻,我聽見了沉默。
不是無聲,而是被層層綠意吞沒的靜──鳥叫被樹葉收進懷裡,風聲像在某處低語。山坡上,有人在這樣的午後,被「魔神仔」牽走,幾日後,又在洞穴或樹梢間被尋回。
這些故事,我原本只在老一輩口中聽過。經民俗研究專家林美容老師的田調後,我才明白,魔神仔不只是傳說,它活在居民的眼神閃爍與沉默之間。一般人的談話很少觸及牠們,因為怕觸了禁忌。
老師說,魔神仔不是鬼。牠們是山精水怪,矮小、善幻化、愛作弄人。紅衣小女孩、玉山黃色小飛俠,都是牠們的親戚。牠們屬於山林的世界,喜歡把人藏起來,也喜歡向人討件衣服穿,好像在測試文明與野性的界線。
鬼,則是另一種存在。人死為鬼,有祀者成公媽,無祀者成孤魂。自家人去世,便是「家鬼」,與陌生的「野鬼」不同。鬼的身分,因與生者的親疏遠近而改變,這是一種關於死亡的親情分類法。
有時我會想,魔神仔與鬼的交集,就像山與城的交界──一邊是野性,一邊是人世,黃昏時分,陰影在邊界上互相滲透。
在田野裡,死亡不是抽象名詞,而是有顏色、有氣味的。中元普度的黃紙錢堆得像金山,燭光與香煙之間,七爺八爺的服飾精緻得像要赴一場陰間盛宴。台北霞海城隍廟五月十三迎城隍,隊伍裡用高錢紮成的「頭髮」,據說有收驚、除煞的作用。我聽著鑼鼓聲,忽然覺得這不只是儀式,而是一場向死後世界公開的展演。
還有「牽亡」與「觀落陰」,生與死,在儀式中互相探望──靈媒帶亡魂回陽間,或引生者踏入陰界尋人。有人在此痛哭,有人在此得到慰藉。林美容老師說,這像民俗療法,撫平生者心底的缺口。
台灣人為何如此盛行祀鬼?這有很長的歷史脈絡。南方多水,溺亡傳說盛行;楚文化「尚鬼」的信仰被閩粵移民帶來;清代械鬥與反抗政權,無祀亡魂累積如潮,萬應公廟因此應運而生。
佛教裡,地藏菩薩立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而民間的地藏王,腳下踩的卻是幽冥之路。祂既是菩薩,也是陰神,站在生死之間,替我們守著邊界。我母親長年誠心持誦《地藏菩薩本願經》,直到生命盡頭,道心不退。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像地基主,住在我們來之前的土地上──雖然房契寫著你的名字,但靈體的歸屬感,早已深植在這片土裡。這就是台灣人拜地基主的理由:向先來者致意,向不可見者敬禮。
退休後,林美容老師仍走訪山林與廟埕,追尋魔神仔與鬼仔古的足跡。她說,年輕人可能認識河童,卻不熟魔神仔。若能像日本,把妖怪轉化成文化資產,讓牠們從山林走進生活,也許有一天,魔神仔會像河童一樣可愛,卻仍保有山林的神祕感。
而我知道,無論牠們被塑造成多可愛,山裡那道霧,那個不願被隨意呼喚的名字,仍靜靜守著自己的故事。
走出山林,夕陽正落。
在光與影交界,我彷彿看見矮小身影閃過,帶著惡作劇般的笑,消失在竹影深處。我沒有追,因為我知道,有些相遇,只是為了讓你記得,這片土地,不只屬於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