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安靜啦,不知道上課了?」
「老師已經來了,同學們請保持安靜、專心上課!」
「那個誰,為什麼現在才進教室?下課是不會上廁所喔?」
作為一名剛走入新教室的寫作老師,最怕面對的,就是導師訓誡後的無聲空氣。
我是一個很能讀空氣的人。底下一雙雙專注的眼神、一張張戒慎的臉孔,以及一本本藏在寫作教材下的數學自修、理化評量。沒有聲音,靜得彷如宇宙大爆炸前的亙古寂寥,被壓抑扭曲而破裂的情緒碎片,彼此傾軋、推擠、堆疊,不斷增加密度,就等待我這鴻蒙初開的第一聲。
我想起曾經的自己,也是那樣,坐在位置上,默默當個乖學生。一堂兩堂,一年兩年,直到失語症成為一種本能。聆聽、抄寫、眼神交會又交錯,再聆聽再抄寫。「有沒有問題?」老師的話在空氣裡迴響。我們是一座山谷,接受他的呼喚,並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社會化的進程中,本來就應該學習適應群體、融入團體,脫去恣意妄為的稚氣,蛻變為能體察他人也能內省自己的成人。因此,教室裡「有規則」這件事毫不奇怪,上課中「有要求」也理所應當。但是,把禁錮思想、消滅情緒的「緊箍兒」戴上,又是誰的主意?
《西遊記》中的「緊箍兒咒」是唐僧最大的殺手鐧,每每一念,就讓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悟空成為抱頭打滾、連連求饒的猴子。
例如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
唐僧一見,驚下馬來,睡在路傍,更無二話,只是把緊箍兒咒顛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憐把個行者頭勒得似個亞腰兒葫蘆,十分疼痛難忍,滾將來哀告道:「師父莫念了,有甚話說了罷。」
再比如第四十二回〈大聖慇懃拜南海,觀音慈善縛紅孩〉,要收服紅孩兒時:
菩薩只叫:「莫打,我自有懲治。」卻又袖中取出一個金箍兒來道:「這寶貝原是我佛如來賜我往東土尋取經人的金、緊、禁三個箍兒。緊箍兒先與你戴了;禁箍兒收了守山大神;這個金箍兒未曾捨得與人,今觀此怪無禮,與他罷。」……行者慌了道:「菩薩呀,請你來此降妖,如何卻要咒我?」菩薩道:「這篇咒不是緊箍兒咒咒你的,是金箍兒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卻才放心,緊隨左右,聽他念咒。
從上述兩個回目來看,明顯可知悟空不僅被緊箍兒整得服服貼貼,甚至他對菩薩要念咒時的反應,都還有些「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的意味。再對比還沒戴上緊箍兒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悟空,不得不讓人感嘆緊箍兒的厲害,硬是讓一隻野猴子成為「沐猴而冠」的最佳代言人。
唐僧或許需要一位無條件服從、絕對聽話、任勞任怨的弟子,但教室裡絕對不需要緊箍兒咒,台下的他們不是孫悟空,台上的我更不會是唐僧。
下課鐘終於響起,空谷頓時熱鬧起來,熙熙攘攘、嘻嘻哈哈、追逐跑跳、眉飛色舞。期待有一天,悟空也能脫去緊箍兒,重返自由自在、瀟灑奔放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