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正文
「記憶很少帶來慰藉,因為它提醒我們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荷蘭作家彤德《遺忘的小書》
《日麗》(Aftersun)是夏洛特威爾斯(Charlotte Wells)首部自編自導的作品,她把這部電影稱為她「情感上的自傳」。她曾在給影迷的信件中寫道:「這部電影絕對是一部虛構作品,但它保有了我私密的真實與愛。」於是記憶成了這部電影的敘事結構,帶有一種回溯的凝視,彷彿每一幕都在說著「我愛你」,無論是父親還是女兒。
故事由一個十一歲的女兒蘇菲展開,她和年輕的單身父親卡倫,一起前往碧海藍天的土耳其度假,幻美真實的拍攝手法,讓觀看者處於兩種時間差,呈現出當下與過去的交錯。從變形模糊的鏡頭中,我們看到成年後的蘇菲試圖透過共度夏日假期的影帶片段,理解父親當時的狀態。
他的沉默難言苦澀
導演並不試圖呈現一個圓滿的結局,而是默默勾畫出關係中那些難以言喻的裂痕,在沒有曲折的劇情下,卻能使觀眾與角色產生共情。父親卡倫是屬於那種人們會誤認為是女兒兄長的父親,年輕、迷惘、似乎在逃避現實,他的舉止時而放空、時而焦躁,但從未真正坦白自己正經歷什麼,他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一種難言的苦澀。
透過搖曳的鏡頭與粗粒子的畫面穿插回憶,先以影片的敘事方式讓觀眾產生自我投射,再進一步尋覓父親卡倫探索成人世界裡的「黑」,這種視覺上的表現也進一步象徵其陰暗的內心。黑色,彷彿是他心靈的投影,也可能是成年蘇菲和觀眾自天真年少邁向成熟大人時所遇見的困境壓抑與掙扎的象徵。
電影中有大量靜止不動的長鏡頭,都是黑暗中卡倫的背影,導演刻意的以不同夜晚的長鏡頭敘事。第一夜在土耳其,卡倫趁女兒睡著後獨自一人站在陽台,彷彿下一秒就要躍下。另一晚,卡倫看完女兒錄影內容後用頭大力撞擊床鋪,然後一動不動。有一夜,他則孤寂的暗自大聲啜泣,再一步一步走向深不見底的大海,猶如被黑暗吞噬。
人生記憶總有盲點
從不同的片段不難推敲出,白天身為父親角色的卡倫非常努力的假裝自己沒事,希望在女兒蘇菲面前呈現正向積極的模樣,只有夜幕低垂、夜深人靜時,他才能在黑暗的庇護下,解開那層虛假的外皮,與其真實的內在相處。這些沒有剪接的鏡頭,讓觀眾猶如置身一隅,窺探角色的不同面向,再藉由隱藏的蛛絲馬跡,呈現各種短暫的永恆。
夏洛特威爾斯是善用鏡頭語言的,她透過卡倫陪蘇菲下水游泳、潛水、海上風帆、幫她抹防曬乳、錄下她玩水的模樣,一起打太極拳、在夜裡為她點亮電視螢幕分散她的孤單、教導她防身術以力抗危險、建議她和同年齡女孩交友、在青少年邀請蘇菲打撞球時陪在她身邊,點滴展現這段夏日父女間的度假互動。整部電影時空還刻意穿插蒙太奇手法,讓本來看似真實的記憶,多了時間的斷裂感。
旅程間,卡倫在地毯文化盛行的土耳其,流連於手工編織店,老闆告訴他:「每張地毯都訴說著不同的故事。」因為女兒蘇菲喜歡,卡倫考慮再三後用他僅餘的錢買下昂貴的地毯送給女兒。片尾長大後的蘇菲夢見父親邁向暗黑大海的身影,夢醒起身腳踩的正是當年父親買下的那張地毯。
說來,人生的記憶總有盲點,即便回憶豔陽高照,故事的縫隙仍有冰霜,它讓觀影者深刻的驚覺生命中所有的「當下」已是「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