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金順
即將離開這座暫時歇腳的島嶼時,時已至夏。
沉思小築外的濤聲,湧動著白晃晃的晝光,流泛著轟隆隆清亮的響雷,不斷在氣溫逐漸上升的空氣中迴盪。我一如往昔的晨起,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屋外的木椅上,眺望著不遠處一片蔚藍而遼闊的料羅灣。浪濤如白線般前呼後湧地捲來,一波接一波,把所有的日子都捲成了一分單調而美好的眷戀。
我喜歡這樣寧靜的日子,彷彿所有塵外俗事都不沾衣袖,煩惱也不纏身。只有長長的海岸、濤聲、坑洞、花崗石岩、木麻黃,陪著散漫的步伐前進,影子尾隨在後,有時又跨越在前,一步步跟著我在這座島嶼上行走;或陪著我慢慢熟悉潮汐起落的時間,巴士行經的地點,古蹟的方位,風起的時辰,花草樹木的名稱,小鎮和小鎮之間的間距,太武山的攀越,以及無數清晨與黃昏看海的日子,靜靜流轉成了我個人在這島嶼上一分生命深刻的體驗和感受。
四個月,住在陳景蘭洋樓下由一軍營宿舍改建而成的小木屋,這僅供駐島藝術家畫畫創作思考的空間,兩房一廳,跟我同期入駐的是一位版畫家,她的版畫清朗深幽,色彩語言鮮明,在那四個月的駐島中,她通過海與岸之間的對話,構畫出了一系列相當醒目的作品,而那些作品正是我喜歡的類型。線條色彩看似簡單,卻含蘊著藝術家對這座島嶼所凝視,深刻和深情的思考。
我們有時候在創作之餘,各據南北的座位,漫無邊際的聊天,窗外卻是一大片海藍天藍的畫面,浪濤翻滾如音樂,把我們的話語拍打成了空氣中四處散逸的迴聲;有時卻又各自沉默,埋頭於自我的想像與創作中,讓浪聲不斷敲打著大廳的空氣,陪伴我們度過那一日又一日無聊的白晝與夜晚。然而大部分時間,我們都會私自外出四處晃蕩,以尋找屬於自己所要的創作靈思。因此四個月的沉思小築,總是能翻捲出了許多回憶,然而一轉頭,卻又隨著濤聲的席捲碰撞成零散的碎片,泛泛流散。
而我們在這座島上躑躅,常常相忘於彼此的存在。在文字與繪畫之間,搭不上一座橋,以通往彼此內心的世界。可是我卻喜歡這樣淡淡的頷首一笑,彷彿在相識與不相識間,存在一個界線,彼此都不跨問彼此的私事情懷,轉顧間也就只剩下揮手的姿態,甚至連揮手也不必存在。
四月時我期待著一場白霧,白茫茫的,掩蓋掉了所有視覺上的清晰,讓所有景物都浸潤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那裡頭有詩的想像和夢的猶豫,或像遠方飄飛的雪,牽繫著文字向美的深處跋涉,浪漫迷離一如青春的絕唱。然而金門的霧季,四月霧影渺然,五月也不見濃霧捲來,尤其在清晨時分,我總是打開門窗,探頭往外面的草坪和坡上的樹梢瞭望,常見栗喉蜂虎和家燕從樹和樹間飛過,晴光如洗,把一片青空照得清朗澄澈。夏天的腳步卻愈走愈近,待到了五月中,我知道濃霧不會來臨了,那片白茫茫啊白茫茫,將只會在我的詩裡,吞吐成了一片無法穿透的龐大奧祕。
而版畫家的版畫作品「看海日記」已差不多組構完成了。一幅幅春天的海景在版畫上,拼貼著島嶼、浪花、花崗岩石、沙岸和孤舟的柔和色彩圖景,並在雕刻刀劃下的線條上,婉轉出了淡雅如詩的光影。那畫間的留白,總是逗引人去填補想像。屋外的潮聲卻依舊和著日光轟隆隆地席捲而來,並將時間敲成了零碎。此刻,草坪的草愈加茂綠,孳孳抽長,蔓延向了沙岸。夏天的氣溫也逐漸上升,蟬聲從屋後的林叢響起時,端午也跟著來了。
我仍然還是在傍晚時分,到白雪沙岸上看海,看夕陽照落木麻黃上的餘暉,看遠方船隻凝然不動如小小的盒子,並讓凌亂的腳印餘留在那長長的沙灘上,等待潮漲時把一切全都抹掉。暮落時,天地俱暗,只有沉思小築的燈火晃晃從窗口溢出,點染著海潮聲,凝定成了我記憶裡一片溫暖的明亮。
我也終究是個旅客,暫借一段時光,在島嶼上四處 迌,時間到了,也就是告別的時候了。而屋旁的一朵朵緬梔花都已落盡,日子輕淺而過,再撿起時,卻已成了身後的回憶。而版畫家早已把作品呈交上去,並提著簡便的背包離開,小木屋裡最後只剩下了我,孤單一人留守著窗外一片潮汐起伏的浪聲,一片湛藍的海,一片沙岸,以及餘情眷眷的夏日陽光。那些貼在牆上的書法,稚拙地笑著,等待我離開前去把它撕下。
離開金門的前一天,我又到成功沙灘的觀海台上看海,石砌的小徑蜿蜒著我的許多回憶,風徐徐吹散了我的頭髮,料羅灣的海,此刻卻碧綠安靜,藍天更藍,把我的眼眸染成了一泓清澈的深井。浮雲歡快地飛渡而去,我看著台旁的綠樹,從春天到夏天,四個月,綠得更加茂密,與遠去的浮雲相對,有說不出的蕭索。夏日陽光開始炙熱時,台下蔭影,一受曝晒,如裊裊光陰,蒸散如煙的消失。
消失了,許多島上的足跡,被深埋在時間底下。七月一日,離開島嶼時,潮聲和蟬聲為我送行,小木屋在車行遠去中,變得愈來愈小,然後也在視線中消失了。在飛機起飛時,我把島嶼放到了心上,在陽光最明亮的地方,將會有一首又一首的詩,輕輕,把它重新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