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光斗

時值三月，又是我準備行囊，飛往南京與安徽，去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墳前磕頭掃墓的時節。南京、安徽的習俗是清明掃墓只可提前，不許延過清明。當地的親戚都異口同聲的邀約我早點過去，因為愈是接近清明，所有前往墓地的交通都愈壅塞打結。

父親在世時，我前後陪同父親回鄉過幾次，尤其是第二回過後，適逢台灣解嚴，兩岸關係和解，整體開放，大批的老兵返鄉探親掃墓的高潮出現，就在香港啟德機場轉機，飛往大陸的班機上，我親眼目睹一位年長老兵，或許是過於興奮，竟然就在飛機裡中風倒下。大概是第四次那趟，父親的腳力已弱，無法行走於前往爺爺奶奶墳頭彎曲、漫長的田埂；他坐在祖厝的木條板凳上，無奈的囑託我，要代他跟爺爺奶奶多磕兩個頭；我也首次有了警覺，原來父親的衰老，不是階段式，而是溜滑的快速下降，勢不可當。

同樣的景況，重複於台中的老家。二○一一年春節前的除夕夜，年屆八十八的父親已無力登上四樓的佛堂，向爺爺奶奶與祖先們的牌位上香敬酒；父親站在一樓的扶梯邊上，仰著頭叮嚀我，要跟爺爺奶奶說明他無法上樓跪拜行禮外，也不要忘記，得為爺爺奶奶和祖先們添上三回酒水，不可忘記。

進入二十一世紀後，中國大陸成為一個急於濃妝豔抹的樸實村姑，無論大小城市，清一色的全然都是龐大無邊、塵土飛揚的巨大工地，就連安徽的鄉村，都難逃開發的巨輪輾過。二○○九年才一開春，南京的姑姑就急著打電話來台灣，說是不但農村的祖厝全得要拆，就連祖墳都要遷移，希望我火速去處理。我因工作太忙，拖了三個月才去，硬被當地的書記下了個不小的馬威，大聲嗆我，要不是念在我是台胞的分上，早叫推土機把爺爺奶奶的墳給剷平了。我急著為他敬菸點火，又塞了個小紅包，才及時按下了他不小的官威。

我與當地親戚與同行的台灣友人一行，去到規定的集體遷葬墳區，發現緊貼著墳區的就是鐵路軌道，想來每天路過的火車，就要讓墳區的靈魂們顛沛不停，不得安寧不是？別說我不願意，就算同伴，懂得風水的林老師與好友佳麟也說萬萬不可，於是當下決定，我們自行尋找合適的遷葬墳地。

每天一早，我們坐著剛好休假的表妹夫的車子，穿過安徽的河川大橋，越過山岡農家，所有找到的墳地，都遭到同樣的命運──搬遷；眼看預定滯留的時間已到，某日，路過一片很大的林子，林老師建議，就在附近先找一個地方，暫時安厝爺爺奶奶撿骨過的罈子，等我們下回再來，再繼續尋找適合的地方。其實，在尋找的過程裡，姑姑已經有所抱怨，認為不該距離爺爺奶奶熟悉的土地太遠，但我唯一的想念就是風燭殘年的父親，如果爺爺奶奶的新墳是塊福地，起碼能讓年邁的父母過上幾天好日子。

我沿途默念著觀世音菩薩聖號，終於在一片林園的小道深處，發現一戶人家，一對老夫妻，帶著孫子，在門口張望；我走上前打招呼，老漢問我在找什麼？我自是有話直言，老漢是明白人，他說，看到我們幾個外地人的神色，也猜到是與墳地有關。他指著院子一角跟我說，可以先將爺爺奶奶的遺骸放進彼處，但再三強調，他家逃不出這兩年，也得奉命搬遷，希望我們不要拖延太久，以防不及應對。我一謝再謝，差點想跪下感恩；老漢婉拒幾回，才勉強收下我塞進他手裡的紅包。

隔日上午一大早，一直在鄉下照顧爺爺的表姊夫，與幾位鄉親，如約載著爺爺奶奶的骨灰罈子，趕到老漢的院子前。為了避免聲勢過大，引人側目，衍生不必要的風波，表姊夫領著鄉親，火速在院子裡挖了兩個坑，盡快將罈子埋了進去，就連火化香紙的程序都免了。

過完二○一二的春節，我與林老師等人再次飛到南京，這一趟，抱著找不到就不回頭的決心，哪怕我被一處墳塚的蜜蜂螫到，額頭起了大包。一周後，總算在距離老家三個小時車程的一方好所在，覓得了爺爺奶奶的安身處。

雖然地方找到了，但人生地不熟，我硬著頭皮，四處問人，竟然尋到一位不怕事的老鄉，硬是在極為匆促的時間裡，帶著我交涉買地，還立即於隔日上午，備好挖地築墓的工人，就地開工；工事進行中，我們上方墳地的家人駕著兩輛三輪車，前來鬧事，說是我們擋住了他家的風水；好在有如土地公的新識老漢大力相挺，指著鬧事的眾人說，我們是他的親戚，我家的墳，如果遭到對方一絲一點的破壞，他會立刻開來推土機，將對方的祖墳整個剷平。我想，對方應該只想藉此機會撈點好處，就多給老漢一些人民幣，請他代為紓緩一下關係。

等到墳挖好，準備要將爺爺奶奶安厝進墳裡了，林老師建議，要我拿一條乾淨的毛巾，好好擦拭爺爺奶奶的骨頭，並請兩位老人家安心在此保佑後人平安順利。當我在帆布上，第一次正視爺爺與奶奶的遺骸時，發現奶奶或許仙逝較久，殘骸較爺爺的少了些，也小了些。爺爺的骨架大不說，頭顱上，居然有一隻剛孵化的蝸牛在緩緩爬著，我將蝸牛取下，順手放到身後的田裡，然後專心一意的替爺爺奶奶輕拭起頭顱來。

曾經學過禪修打坐的我，在那個當下，竟然及時提起了方法，無視圍觀的工人與民眾，心無旁騖，一心不亂的專注於手上的動作；然後，不知不覺中，我與爺爺的身分自然調換了，我和緩慢悠，舒心輕柔地撫摸著爺爺的頭頂，細聲暖氣地跟爺爺說：「爺爺！好可惜，我們今生來不及端起酒杯，對乾一杯，然後剝著花生，好好聊聊您的過去，以及我的成長：不過沒關係，我們來許願，這一生，我們沒有享受過的祖孫情，來生，咱們再來續上，好嗎？」很難得的，我沒有留下一滴眼淚；一旁的奶奶，原先無肉無華的臉骨上，彷彿瞬間長成了與大姊乾奶奶同樣的和藹面容，一寸一寸地，漾開了笑靨……

遷好爺爺奶奶新墳的兩年後，父親往生；父親大去的前半年，因小腦萎縮，跌了一跤；最後的兩個月，只是昏睡，沒有受到任何醫病的折磨與痛苦。

除了疫情期間，我每年都會飛去南京；也總是在天邊未見曙光的凌晨出發，由南京市內，穿過長江大橋，奔向安徽北端的那方小山丘，去向爺爺奶奶上香、跪拜、請安。此一行程，我想，會持續到有一天我跑不動了，與爺爺、奶奶、父親在另一個空間重逢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