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歲末參加六十五歲仁叔牽新車的家庭活動。跟著他們一家四口出門,坐在副駕的我,向兩個青少女國三生說:「你爸爸以前都用這台車載我去補習喔。」
舊車是一九九八年買的。鄉下小孩出門上課,最大的挑戰是接送。誰家的爸媽突然沒空。仁叔常常出來救援。我們兄弟有很大片的童年,皆有仁叔的身影。比如他常從台南市區帶回各種新奇事物──二十幾年前,看職棒要搭配的《民生報》、《兄弟》雜誌。這也使得他的房間,曾是哥哥和我最早的閱覽室。
仁叔和哥哥在二○○二年搬到了曾祖母過世之後留下來的樓仔厝。他們各自都有一整層打通的大房間,讓我相當羨慕。那是千禧年之後,二十一世紀來了,我們全家反覆在原地大風吹:有人上樓、有人下樓,有人搬到隔壁……。
車與人都過了二十幾年。那日我們一起在海佃路交車,海佃路是幾線道?隔著透明的大玻璃,默默觀察室內正在交車的青年客戶,以及室外的車流。我想起自己一直很喜歡安南區,喜歡用台語讀出海佃路,而這裡曾是一整片的海?
舊車將會留在原地。國三生和我,沒有搭新車回家。等待手續期間,我們脫隊,自行叫了一台uber進市區。國三生約我一起去美術館看展覽,這才是今天出遊真正的目的。她們姊妹出生時,我已二十三歲。此刻我們交談就像朋友,沒有什麼長幼分別。我很榮幸什麼事情她們都想找哥哥分享。那個下午,三個人就在滿是遊客的中西區繞來繞去。台南是一座老城,可是台南還在長大。沿路我都跳針問著:「我們有來過這裡嗎?」
台南完完全全是我創作的源頭活水。是傳記上的故鄉,也是精神、心靈上的故鄉。只要回到台南我就有好戲可唱。所有題材都呈蓄勢待發狀態,蔓生,而且生生不息。「原、開基、大小、重修、續修……。」這些字眼是解讀這座城市的關鍵密碼,也是寫作的暗碼,而這也是一座處處都是起點的城市,處處都有一個關乎開始的故事。這城市要你學會和一百個、一千個「開始」以禮相待,好好相處。
距離上次出書已是二○二二年一月的《合境平安》。以及二○二二年七月的繪本《機車媽媽》。那是疫情的尾巴,也是我最徬徨的一年。用出書把自己定錨,至少生活過得不太走鐘。換了新出版社,嘗試不同跨界合作,就是做一點點不一樣的事。後來又累積不少稿件,還有一本博論。二○二四年過得相當熱鬧,二○二五年就把二○二四年做對的事繼續做,走對的路繼續走,這樣就好。
於是回來面對舊稿,一如當年回來面對學位。文章沒有整理,囤著,會生病。我在便利貼寫了三個字:說故事。把它貼在電腦桌前的一面牆。對的,說故事。住在這處處是起點的古城,處處皆開始,一個又一個文學的時空。可是此時此刻,不能太文學,我只能擁有一個開始,它叫做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