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性傑

高雄老家三合院尚未拆毀之前，年假期間我總愛窩在自己的房間，冬日擁被讀書。這樣的時刻，無須消耗社交能量，任由晨昏光影變幻，覺得此心安然。跨過那一道時間的界線後，聽到深夜靜巷炸開串串鞭炮聲，才算體驗到年與年的替換流轉。

鞭炮聲之前，是鄰近禪寺傳來的平安鐘，悠遠綿長，像是最美的呼吸。依隨著鐘聲的頻率，我習慣在除夕夜最後一小時抄經。《心經》、《金剛經》、《普門品》、《藥師經》……，是近年最常抄寫的內容。一年的最後一天，一天的最後一個小時，形成巨大的心理暗示，那是時間的印記，也是宇宙的刻痕。我一方面接受這個暗示，一方面想在這個暗示裡找到自足且自在的生活節奏，於是獨自靜坐，選擇抄經跨年。

抄經不用趕進度，能不能在時限內抄完一個完整段落沒關係，主要目的是透過抄寫儀式跟真我對話，跟這個世界對話。每一句經文，都像一顆種子，會在時間裡發芽長大，伸展枝幹濃蔭，在廣漠無邊的世界裡提供庇護。

抄寫經文，專注於一呼一吸，不用渴望什麼，也不用試圖抵抗什麼。鐘聲來了，鐘聲走了，而我就在這裡。

我就在這裡，然而，似乎還是不太明白：人類的時間意識，是不是內建了一些痛苦的零件、一些快樂的零件？時間可能讓人覺得幸福，也可能讓人覺得痛楚。關於世界表象紛雜迷離，姚秦鳩摩羅什翻譯的《金剛經》提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藏譯本則譯為：「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世間種種聚合消散，宛如星翳燈幻露泡夢電雲，來去無從掌握。可是，我們常常選擇在某些特別的日子，歡慶當下、緬懷過去、寄望未來，並且為此縈繞於懷。

《金剛經》的要旨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六祖壇經》提供的安心祕訣則是：「念念之中，不思前境」，「於諸法上，念念不住」。無住、不住，最普遍的詮釋就是不執迷、不固著、不罣礙。人之所以活得那麼累，是因為心猿意馬胡亂蹦跳馳騁，一下子後悔過去，一下子妄想未來，反而無法照顧到每一個當下。我很喜歡星雲大師的講解，無住就是不假設。因為不假設、不想像，我可以坦然接受時間意識裡的現在、過去、未來，因為接受了，再也不用去跟過去、現在、未來爭論計較，再也不用遭受妄念的鞭笞。

老家拆除以後，搬到新家，除夕熟悉的108遍鐘響再也聽不見。那也沒關係，用手機連上藍芽音響，我可以循環播放自己喜歡的寺院鐘聲，或是頌缽音樂。一邊聽著鐘聲，一邊抄寫經文，巨大的平靜在心底湧現，這是我最喜歡的跨年儀式。

鐘聲108響，象徵消除108種煩惱，苦海中的眾生聽著聽著就有信心、就有希望。我喜歡的影片《正念的奇蹟》裡，拍攝法國梅村禪修中心的部分很有意思，那裡的鐘聲會在固定時間響起。鐘響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放下手邊的事情，立刻安靜下來，讓心回到當下。因為回到當下，煩惱無從生起。回到當下，這也許是每一記除夕平安鐘內藏的咒語，也正是最好的提醒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