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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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皇三十七年,嬴政在巡狩途中駕崩,李斯的靠山倒塌。
矯詔要長子扶蘇自殺,令大將蒙恬交出兵權的陰謀,李斯也被迫參了一腳。憑李斯的政治智慧或為人最基本的品格,明知此舉絕不可為,但在趙高遊說之後,李斯還是硬著頭皮蹚進渾水裡。理由無他,摸透李斯性格的趙高,只須曉以個人利害,李斯豈有不從之理?
趙高得勢之後,唬弄年少的胡亥,假二世之名大肆整肅異己。李斯原有意勸諫,等到發現趙高居中挑撥,自己早已岌岌可危,幡然改換立場。一篇〈論督責書〉寫得洋洋灑灑,極力攛掇二世遠離仁義節儉的忠臣烈士,方便為所欲為;但須嚴刑峻法,自然天下太平……
李斯昧著良心,只為鞏固個人利益的表文,換來二世龍心大悅。此後嚴刑益嚴,峻法愈峻。放眼行路的百姓,泰半是受過刑的殘疾人;至於因小罪致死的屍骸,則在行刑的市集成堆擺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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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立志做倉鼠,也曾如願以償,風風光光。然而倉鼠哲學不僅後繼有人,而且更有過之。
大內高手趙高,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成功地鬥臭鬥垮了一門顯赫的當朝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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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高隻手終結了李斯一門三族。當年不可一世的長子三川守李由老早死在戰場,陪著李斯上刑場的,只有次子。
這隻風光多年的倉鼠,臨死流著淚對一同綁赴刑場的兒子說:「我真想跟你牽著家裡的老黃狗一起出城去追逐狡兔,如今已經絕無可能了……」
如果留在楚國老家,父子倆偶爾偷閒帶著黃狗出城打獵,如此單純的快樂,在當初一心一意進化成倉鼠的李斯眼中,恐怕直如廁鼠逐糞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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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絕對是聰明人,莫說政治,連書法、文學的成就都卓然可觀。他的悲劇,從來不在無才,而是老鼠啟迪的人生哲學。
李斯猶在荀子門下時,對業師大力鼓吹的仁義極其不以為然。聽到荀子連軍事議題都不忘高舉仁義的大旗,忍不住當面回嗆:秦國連著四代國富兵強,靠的絕不是仁義!
荀子面不改色,很平靜地回應:是的,眼前的確如此。然而靠著威逼利誘不斷壯大的秦國大位坐得牢靠嗎?
《荀子‧議兵》收錄這段對話,用以形容秦王心態的原文是「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軋己也」──洋洋得意的表象底下,其實是戒慎恐懼,不知天下幾時要聯手推翻自己的霸主大位。
荀子對著這位眼中只有利益的弟子,語重心長地作出結論:「今汝不求之於本,而索之於末,此世之所以亂也。」拋開為人的根本,捨本逐末的作為,終要引來社會大亂。荀子不忍說的,或許是:屆時個人企圖全身而退,恐怕也只成妄想。
荀子或是不忍說,或是不願說──因為心知肚明,一心逐利的李斯,絕計不可能聽進逆耳的忠言,從而放棄以倉鼠為師的權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