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十一月回家住了七天,比過年放假住的還要久,這個於我相當特殊的一年,年初之始我便意識到,這是一個正在漸漸出清,準備正式離家的日子。
我也有一個可愛的專欄,叫做「小腳的跋涉」,將我收留,讓我同時進行現實生活與精神生活的廓清。老家的雜物愈丟愈清爽,而文章一篇一篇交了出去,輕盈,我的步伐踏實,穩健了起來。我在台北,真的沒死也剩半條命,就是拖著半條命,我要讓自己變「好」。這些那些多頭馬車的日子,終會回到一條直線,定於一尊。而這個養我長大的台南舊居,則是放手的第一步,眼前與我有關的東西已經所剩無幾。
連床都扔了,我睡的是給姪子的一張大床,這裡已成民宿,沒有眷戀,卻有責任,告訴哥哥:「我們兄弟需要合作。」出身毫無背景的家庭,我也相當清楚,我的底限是什麼。是寫作,好好的寫作,持續鍛鍊自己寫作的神經,自律穩定產出,以及珍惜因著寫作而來的善緣,它讓我一本一本,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裡。講得這麼嚴肅,老天拋來一個問句:「所以,老家還有什麼沒有丟的呢?」
就剩陸續集中裝箱的三個滑輪置物箱,裡面都是丟不掉的寫作材料,以後可以直接搬到工作室:考卷、信件、剪報、出書用的照片等。整理也是開始寫的第一步。書也只剩下三小格,全是與台南相關的出版品,以及我曾掛名的贈書。我挑出了三本大學時期接觸台灣文學的著作,翻翻看看,初讀的感動還在,而這也是我丟不掉的理由。但也只剩三小格。然後就是一些冬天的衣物,連一個行李箱都裝不滿……要從這個地方全身而退,其實很容易了。
老天反唇相譏:「會不會,有些東西本來就不是你的啊。」是啊,比如一格抽屜放著高中時期的CD。有些是哥哥買的。一格放著《漢聲小百科》十二冊,是母親買給我們兄弟的讀物。一格都是相本,記錄著家族的旅行,這都不只是「我的」。倒是許多獎牌,都跟我的寫作有關。父親一直希望可以陳列出來,而我都會留在老家,隨家人處置。
多年以前,老師來信寫著:「你要記得,你要寫。」這句話有重量,但我更感動的是,他不管我要寫什麼──是這個「不管」,讓人放心。寫作處理龐大的資訊,容許喧譁、不安,荒腔走板,各式各樣的異想天開,是一種心靈的體操,本質極其精細、複雜;如今,一年走到盡頭,清楚看見,我要維護的正是一個自由的創作器皿,斬除不必要的社交、言說、愈說愈無力的解釋。讓日常一切從簡。我要開始真正的寫作。
簡化現實生活,是為了保護精神生活,得以充分享受複雜。而我的人際關係本就單純,經過一年的恢復,我會專注去把己身的內在強化。從簡化到強化。日子要有重量。面目清晰。這是今年收到的第一個耶誕禮。同時問自己,接下來,你想要過怎樣的生活?隱隱約約,有個預感,專欄結束的那一天,我已搬進了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