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妍伶
這故事在我心中住了近五十年,老師的名字至今仍清楚記得,事件隨著我年紀的增長愈來愈清晰,如今再檢視一遍,愈發深刻。
國小二年級時,級任老師從外地到南部我校任教,每周返北與家人團聚,她有一獨子年紀與我們相當,每當課堂上提起愛子,便眉飛色舞、歡喜不禁,因為導師住學校宿舍,她的孩子與師丈曾與我們有一面之緣,眾人皆能感受到她們的美滿幸福。
新學期開始的次月適逢中秋連假,老師開心的說,假期間正巧她孩子生日,打算買蛋糕全家一起歡度,原來老師期待放假的心情不亞於我們。
然而,連假後導師並沒有回校,卻來了一位代課老師,他說級任老師家中臨時有事,會晚幾天返校。對於不足十歲的小童而言,藍天、操場、鞦韆、國旗飄揚,每天都是相同的,事實上,我們並不那麼在意導師是誰。
數日後,導師果真回來了,但已經不是原先的那一位。老師她,竟是一味的哭泣。
教室講台旁的事務桌,但見她鎮日撐著前額低頭流淚,兩側長髮垂掩了哭腫的面容,她泣不成聲,無法言語,也無法教我們上課,一天、二天、三天,我們天天只能自習,自習中夾雜了她沙啞的悲啜。一周過去了,即便勉強打起精神,卻僅僅振作了一分鐘,便又在講台上摀著口,淚眼婆娑,拿了粉筆的手也軟弱的靠在黑板上,無法寫出任何一字。
同學們不吵不鬧,全都靜靜等待著老師在講台上努力克制自己悲痛的情緒。
後來耳聞,老師回家幫孩子慶生後,傍晚時分垃圾車來,乖巧孝順的孩子自願去倒垃圾,卻不幸被垃圾車當場輾斃。「他的生日,也是他的忌日。」這句話在同學之間悄悄傳開。
一日,好朋友被男同學欺負,請我陪同告狀,我們怯懦的走近淚流不止的老師身旁,朋友說:「老師,某某打我。」老師頭也不抬,彷若未聞,我們只好識趣地離開。我看見她那氾濫的淚水滴落在事務桌上,與桌上的玻璃同樣晶透。
多年之後,每當我回憶起這件往事,總算了解為什麼老師離開學校不再任教,因為只要看到天真稚齡的我們,她無法不想起自己無緣的孩子。
老師的眼睛是關不住的水龍頭,珠珠淚花化成了海裡數不盡的大泡泡,把小小的我們一個個團團包住其中。老師哭泣的那段日子,我們的心情不免跟著沉重,陽光與鞦韆瞬間隨之遠去。不久學校安排了新導師,可如今我卻怎樣也記不起他的名字與長相。
佛經云:「如猿泣愛子,寸寸斷肝腸。」老師的心已經破了一個大洞,她必須先自我療傷才得以面對生活、面對教職。成年後的我,乃至於為人母親後的我,每每想起,就愈能體會老師當時的傷慟,失去了愛子,如同失去了明日的天光。
充其量,這位老師不過教了我半學期,但是她所演繹的母愛,卻足以讓我學習一輩子,一輩子無法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