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賴俊儒
弟弟大學沒考好,重考的那年,父親對他動輒打罵羞辱……總想著要下猛藥,用震撼教育把弟弟給矯正過來。弟弟幾乎失去溝通的能力,只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白日足不出戶……
弟弟放學後不再流連電玩店,被禁足的他,只能從實體電玩轉戰網路。在他的邀約之下,我們在遊戲裡重新成為冒險夥伴,只是這次角色顛倒,換他帶我展開新世界的探索。
遊戲先從命名開始,接著是職業、性別、外型。在創角系統裡,基礎數值是隨機的,玩家只要點按畫面上的骰子,便會隨機產生力量、敏捷等數值。這些數字則在戰鬥攻防的計算公式裡有著巨大的影響,有趣的是,系統並無限制擲骰次數,也就是說,只要有鐵杵磨成針的耐性,任何玩家都有贏在起跑點的可能。
與費盡心神不斷重骰的我不同,創角時,弟弟只花了五分鐘便決定下來。
開始時他會帶我在新手村練功,只是沒多久,我發現我們彷彿在玩兩款不同的遊戲。精於算計的我,會列出練功地點,在筆記本上將各種怪物數值與掉寶機率製成表格,用大考解題式的思考模式,找出有限練功時間內的最高期望值;弟弟則是全然相反,他只隨興地在遊戲世界裡漫遊,穿著好看但等級不高的裝備,在前期村落與荒原裡打低等怪,有時甚至一整天也沒賺到多少經驗值,上線只是純粹為了和公會的朋友聊天打屁而已。
弟弟創角比我早的多,但我的等級很快就彎道超車。
我說我可以帶著他一起練,他不置可否。沒多久,他便選擇轉移陣地,跳到別的伺服器裡註冊。我問他理由,他只說朋友找他過去的。
我聽出那不是實話,至少不是全部的理由,但再追問,換來的也只是沉默。此後我們仍在同一個房間,登入同一款遊戲,只是戴上耳機後,進入卻是彼此不能相通的兩個世界。
等級接近封頂後,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線上遊戲裡的自由只是虛假幻覺。無止境的新地圖、新任務,期間限定的特典,要砸錢來換的特殊裝備……,玩家必須要選擇某個方向前進,而不能在街口漫遊,每一個岔口都必須選擇,耗費無數心神,最終仍只是追逐紅蘿蔔的驢子那樣,拉著磨原地打轉,看似無限寬廣的世界,其實也只是比現實更頑強的一座牢房。
把遊戲中的裝備都送人後,我只留下空帳號做紀念。那幾年家裡一團混亂,我的大學志願全部填在外縣市,放榜後立刻搬出房間,像船難時搶搭救生艇的自私乘客,把弟弟一個人留下來。弟弟當時還在市中心的職校上課,每日把身體裝在公車或捷運車廂裡,貨物一般的運送,回家就躲進房間裡上網打遊戲,從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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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我只能聽說。
弟弟大學沒考好,重考的那年,父親對他動輒打罵羞辱,信奉疼痛治療法的父母,總想著要下猛藥,用震撼教育把弟弟給矯正過來。弟弟幾乎失去溝通的能力,只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白日足不出戶,房裡備有飲水,乾糧,以及尿盆。他只在夜裡無人時偷偷出來洗漱。
母親讓我回來看看他,「他比較聽你的話」,她說。
然而那只是母親一廂情願的錯覺,幾次假日回來,我在門外敲門,弟弟都沒回應,不知是睡太熟了,沒有聽見,又或是一開始我就弄錯頻道。
隔年他考上離家很遠的科大,遠走高飛,除了過年,再也不曾主動回家。家人傳給他的訊息像石頭落入沼澤,久久沒有回聲。我以為至少他已經離開閉鎖的房間,未來也就是這樣,全家人各自安生,互不相涉。直到弟弟的房東來電,索討他欠繳數月的房租,我們才得知弟弟被退學的消息。
我和母親搭了時間最近的一班火車趕下去,拿著房東的備用鑰匙開門,那一刻,像用剪刀剪開蟲蛹或蠶繭,那麼血肉模糊,那麼殘忍。
先是腐敗刺鼻的氣味湧入鼻腔,狹小的房間裡被垃圾塞滿,角落白色菌絲悄悄生長,地上傾倒的寶特瓶裝著黃褐色的液體。昏暗的空間裡,只有電腦螢幕還亮著。
弟弟從未離開他的房間,他只是蝸牛一樣的背著殼,從盆地邊緣遷移到另一個遠方。
我常想,到底要回到哪一個分歧的路口,才來得及挽回?就像遊戲那樣換個伺服器,創一個角色,取名擲骰,一切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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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後我被填入學校體制裡,努力扮演一名合格的社會人士。沒讀完大學的弟弟透過親戚介紹找到工作,進入盆地另一端的工廠,成為其中一具鍋爐,一個零件,認分地運轉、磨損,然後等待被替換。
他適應得並不好,總感覺自己跟不上進度,有時工作壓力過大,他的腦內開始嗡嗡作響,接著便暫時性地失聰。沒有聲音,像整個人掉進踩不到底的水池,其他人說話宛如金魚嘴巴開合,什麼都聽不見。
「主管說話的時候我什麼都聽不見」,他想了想,「好像耳朵有一串又一串的氣泡跑出來。」
主管並不相信。
醫院檢查後,他的聽力器官沒有問題,問題不在那裡。
那問題到底在哪裡呢?
弟弟是在上班路上車禍的,據他說,他是騎車中途忽然失去意識,醒來時就已經倒在地上。除了自己骨折住院,弟弟還撞傷一個老人,賠掉幾個月的薪水。他從來不是個幸運的人。
住院需要證件和換洗衣物,我拿了鑰匙,進入他的房間,像進入一座潛艇的高壓艙,深海無光,海床上只有腐敗的屍體。電腦螢幕亮著,時間沒有前進,裡面的角色砍殺著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的怪物。
我好想問他,如果命運允許,他是否願意重擲幾次骰子?
天色漸暗,我和弟弟一起下樓買飯,他腋下有拐杖壓出的瘀痕。盆地有雨,我為他打傘,身體貼得極近,好像回到兒時最艱難的那次冒險。
那是強颱抵達的日子,在電視衛星雲圖上,全島都被封鎖在巨大氣旋裡。父母不知為何都不在家,我和餓著肚子的弟弟定下了一個冒險任務:帶上我們僅有的兩枚十元銅板,在狂風暴雨中,突圍到兩公里外的便利商店買關東煮。
我們說好一人買一支,然後用最大的紙碗裝滿熱湯。
馬路成河,沿途滿是斷枝殘葉,熟悉的店家招牌橫倒在地,空中飛舞著被狂風剝下來的鐵皮。家裡最堅固的兩隻折傘很快便在強風底下摧折,我和弟弟緊貼著彼此前進,再也沒有什麼能保護我們了,沒有。
冒險小隊渾身溼透,拖鞋裡有泥沙,雨水從衣褲和髮際流過,兩個小學生在這末世光景裡,仍執拗地突破封鎖,向遠方的便利商店堅定地前進。
風雨很大,幾乎聽不見彼此聲音,但那時我們緊緊攥著手心裡的硬幣,什麼都不害怕。
我們究竟是怎麼走到這裡的?我終究沒能問出口,弟弟也沒有回答。
又或者其實他早就說過了,只是我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