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阿逴
寺廟學校裡有個男孩,去年新來的,還沒有出家就已穿上僧衣。他面容乾瘦,臉被晒得黢黑,才十幾歲,看起來已經一副老相。他是某天悄無聲息來到這裡的,跟其他前來學習念經的男孩們一樣,說來就來了。只是別人來,一般都是因為各種理由想做和尚,他卻有點不同。
有一天,我們坐在地上吃飯,新來的男孩從對面跟我對視一眼,其他人也都注意到了,包括教這些小和尚念經的老和尚。老和尚用藏語說了一段話,好像是要讓小孩們翻譯給我聽。我問身邊漢語最好的一個男孩,他們說的是什麼。男孩說,那個新來的,他爸媽都死了,他為此瘋了,精神不正常,就來當和尚了。他從很遠的地方來,家裡只剩下一個姊姊和姊姊的兩個孩子。男孩說,新來的叫「吱嘎」。這樣的藏語名字我沒聽過,我又問了幾遍,他發出的字音還是「吱嘎」。
「吱嘎」,就像一扇老掉的門打開或關上時,那一聲噪音──吱嘎。
身邊的男孩又說,是瓜子的子,口字旁一個甲字的呷,子呷。飯才吃完,小和尚們圍在我身邊,鬧哄哄地說著這個新來男生的身世,而那個身世悲慘的男孩,在人群外看著我笑,看不出來他知不知道大家正在說他。
吱嘎總是沉默寡言,也可能是不太會說話。他就那樣隱匿在小和尚當中,不會認字,不會念經,只是跟著孩子們一起吃飯睡覺。別人上課時,他就坐在旁邊,或者坐在外面院子裡,長久地發呆。那種發呆跟我們發呆不一樣,他目光清澈又簡單,像是失去了腦子,不會想事情的那種呆。有時我發現他會在外面一個冷颼颼的地方坐幾個小時,或者在太陽底下曬得失去了時間,好像那些時候他感覺不到身體的疲乏和精神的困倦。不發呆的時候,他就總是被別人叫去幹活兒:澆花,拿東西,幹得最多的是掃地。總之全是力氣活兒,他幹這些活兒的時候不會哀歎,也不說累到了。
我們學校基本上每隔十五天放一次假,從冬天的某次放假開始,吱嘎就沒有再來了,聽說是去了他姊姊家。那樣也好,至少姊姊家應該會有人關照他,那裡還有人燒牛糞,有火烤,不像我們這間冰冷的學校,在零下十幾二十度的冬天,既沒有燒火,也沒有取暖的設備。吱嘎只有那樣的智力,大概會因為不懂得照顧自己而被凍傷。
我以為吱嘎不會再來了。其實他來不來好像都不影響他的生活,不管在哪裡,他都是木呆呆地,別人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而他自己除了一點點作為動物的本能需求,似乎就不再有更多想法。就連平時在學校吃飯,他也只是用掌心大小的玻璃碗裝上一點大米一點菜,吃下那一小碗,很少再添第二碗。我問小孩們,他那只碗會不會太小,他們說他怎麼都不願意換只碗。他就那樣每頓吃一碗飯,有時最多兩碗,這樣吃過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和一個初期的冬天,然後消失了。
深冬季節的高原小鎮,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會結冰,因此我也短暫離開了這海拔四千米的高寒之地,回到家鄉。一直到新的春天到來時,我才又回到這間寺廟小學裡。
這時是三月份,回到學校的小和尚比之前少了十來個,聽說有些是去履行義務教育了,等到放暑假,或者半年一年後,他們還會再回來。男孩們從小出家是藏族地區一直以來的文化傳統,百姓認為每個家庭至少得有一個人出家做和尚,這既是走近他們的信仰,也是家庭的榮耀。大概在二○一四年以後,九年義務制教育在藏地慢慢普及起來,這甚至成了官職人員的政治任務,因此寺院裡早早出家的小孩們總會不時被當地警員抓去念小學和初中,我們學校的小孩就常常經歷這樣的事情。聽說,小孩們被人從寺院帶下山時會哭天搶地地掙扎,因為成為僧人是他們的心之所向。但現在官職人員的方式更多了些,不一定要來寺裡拿人,也可能是通過跟小孩們的家長談話,請家長去警局喝茶或接受教育。
那些消失未歸的小孩中,有一位就是吱嘎。但是吱嘎有什麼上學的必要呢?他看上去已經沒有了心智,似乎也學不來什麼東西。他來到寺院,並不是真的要成為一個僧人,或許只是想找一個能收留他的地方,只是想獲得信仰的庇佑。
在藏地的寺院裡,大概到處都收留了不少這樣的人,身體殘疾的,精神殘缺的,老邁多病的,鰥寡孤獨的。
我在這寺院小學裡教小孩們漢語,住得太久,常常在周圍散步,碰上了另一位失智的僧人。那個人大概四十來歲,比吱嘎的表情還要少,看起來更加呆呆傻傻的。不論什麼時候見到他,他總是在同一條小路上循環往復地走。他的樣子看上去既不像散步,也不像有事,他只是在走路。甚至颳風打雷,下雨下雪,小路上也總會有他的蹤跡。後來有人告訴我,他曾是這寺裡最聰慧的僧人,過去長時間地研究佛學奧義,鑽得太深,有一天忽然迷失了自己,變成瘋子,成了這寺院最呆的人,只知道在小路上反反覆覆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