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賞鳥是世界最好質地的旅遊。我們仰賴走路，慢慢地觀察周遭。藉由望遠鏡，遠距地認知，減輕對環境的過度傾壓。我們滿足於小小的，飛行的觀賞……



賞鳥和徒步結合，可能是最初我在台灣到處旅行，進行自然觀察的夢想。

可那是八十年代初。晃眼間，四十年過去，郊野環境已大不如前，賞鳥的樂趣逐漸被眾多社區營造、地方風物的豐饒所稀釋。再者，晚近幾年多在徒步實驗，常要設計路線，引領隊友探索非旅遊指南的景點，行進中難免疏於觀察。賞鳥的狀態，不免趨於隨興隨緣。

最近旅居新加坡，閒暇時間多了，自然步道和縱走路線到處，我又有好些從容的時間，實踐早年的理念，儘管多為小山淺丘，缺少險山和深山的攀登機會。郊野雨林的高大和隱密，海岸沼澤的深邃和多樣，帶來了另一個國度的地景。走路時，不免撞擊出另一種思緒和行為。

我的胸前不僅常垂掛望遠鏡，也比年輕時，更專注於野地鳥類種類的追探。我有著回到從前的快樂狀態。每天忙著醉心於動植物的探究，幾乎忘了遙遠的台灣。友人說這是賞鳥人的迴光返照，年輕時狂熱，到處旅行。年老了再重新複習，慢慢咀嚼。

說不定真是如此，我再度忙著撰寫鳥類紀錄，聽辨鳥音，查對每天觀察鳥種的進一步資訊，進而詳實記載。一天的田野告一段落，且繼續期待著下一回行程的到來。

有些地方一再前往，顯然也不厭倦。譬如每天跑去植物園，觀看一隻紅翅綠背啄木鳥，如何餵養下一代；又或是，選擇一處沼地，每天在那條兩三公里的路線來回走動，記錄日常性鳥類，以及意外到訪的新鳥種。

不同區域鳥種習性的對照和比較，無疑也是重要的樂趣。譬如，白腹秧雞在台灣多棲息於水田環境，新加坡則更常見於步道和公園。翠鳥在台灣泰半視為留鳥或夏候鳥，新加坡卻是冬侯鳥，十月以後較容易記錄。因而牠的到來，似乎是一個季節轉換的指標。此外，其他大型翠鳥，諸如白領或白胸翡翠，經常出現於草地，不見得是湖塘等環境，看來覓食的食物絕不只是魚類。

但我更深信，此時賞鳥更有一種成熟。每一種新的異地物種，都是地球送給我們的珍稀禮物。鳥類創造了不可思議的飛行生命，引領我們進入更寬廣的世界。我們得以奢侈的享受，一顆星球的多樣與美麗。

更因如此，賞鳥是世界最好質地的旅遊。我們仰賴走路，慢慢地觀察周遭。藉由望遠鏡，遠距地認知，減輕對環境的過度傾壓。我們滿足於小小的，飛行的觀賞。鎮日快樂的以為，發現了全世界，或者以為那就是全世界。

這種以管窺天，醉心於小風小物的探索，正是我們最想推動的生態之旅。因而胸前掛著望遠鏡，變得理直氣壯。他鄉也是故鄉。異地的環境遭到破壞一樣痛心，異國的美好讓人感謝。

此時，遇見稀有鳥種，也不再強調記錄。若我舉起相機拍攝，常失去那短短重要的一剎。人們想要擁有太多圖像時，難免失去思考的空間。泰半時候，我只用望遠鏡，甚而全然目視。鳥類美麗的身影，直接留在腦海。接著用一輩子的容量存藏，回憶那瞬間消失的美好。若是忘了，也恰恰剛好。

有時你不僅不舉起相機，也不想徒步。只想坐在公園裡休息。你從容地等著鳥類飛來，在前面的大樹休歇或啄取果實。大樹遮蔭下，涼風習習。人生何必匆匆，有鳥對望，不亦快哉。

世界不只緩慢，且充滿細節。你比任何時候，看得清眼前不斷飛行、跳躍的生命。看到自然環境背後，帶來的各種議題。你珍惜，為自己留下美好的停駐時間。讓世界不再推著你往前。甚而感覺，隨時可以跟世界一起離去。

一旦起身，你繼續享受既有的賞鳥樂趣。你彷彿安裝了更好品質的耳機，走路時聆聽到更多鳴叫。因了鳥鳴，你更清楚寧靜，或空寂的深邃之意。鳥鳴是天使捎來的訊息，要我們忘了煩憂，享受當前的美好。或者眼前才是現實，一切可以重頭。

你的走路有自己的節奏，讓身心歡愉，卻又飽含知性的調子。老了時，旁邊有一副望遠鏡，加上地方屬性的賞鳥圖鑑，這樣就夠豐富。你的幸福很小，也很大。

雙腿是我們的，土地就無須占有。土地是別人的，我們還有天空。還有千變萬化的飛行，無垠無盡的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