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國欽

很少聽到這麼沉靜的音樂。有一回開車南下，愛樂電台播放這首曲子，車子在高速公路向前疾馳，無盡的綠野平疇，從窗邊速速刷過去。車內卻是極慢板的時光，午後的陽光如碎鑽閃閃的照亮前方道路。獨自在車裡聆聽，巨大的反差重重擊中內心深處。一進休息站，立即查詢曲目是──〈Spiegel im Spiegel for Cello and Piano〉。

Spiegel im Spiegel是德文，意思是「鏡中之鏡」，是一九七八年作曲家Arvo Pärt 離開愛沙尼亞前撰寫的作品。

再度聽到這首樂曲，是在林懷民先生宣布將從雲門舞集退休的回顧展。林先生特別為五位要退休的女舞者，編了一齣舞碼《秋水》，長達十分鐘的音樂作為背景，縈繞迴旋於二十分鐘的《秋水》。最終，舞者慢慢地淡出。

藝術家的心思竟是如此相像。作曲家Arvo Pärt離開愛沙尼亞前撰寫的〈鏡中鏡〉樂曲，呼應告別作的舞碼《秋水》，如泣如訴，完美契合。

告別舞台，生命的盡頭會是什麼？在家鄉的海邊，我靜靜看著夕陽西下，沉入大海。一日的燦爛之後，將是無邊的黑夜。此時此刻，父親逐漸衰老的身軀，就像是日暮的夕陽，將被黑夜掩覆。

父親離世的前一夜，午夜時分，樓下發出窸窣的聲響。下樓探視，父親正在餐桌前吃著甜食。父親多日無法進食的衰老身軀，必需由看護洗澡、餵食，生活已無法自理。難得看到老爸拿起最愛的沙琪瑪，用顫抖的手，送進無牙的嘴裡。我服侍父親吃完甜點，拿開水讓父親飲用。父親拍拍我的手，欲言又止。食畢，帶著父親上床躺下。

這是父親在世間的最後一夜。九十五歲耄耋高齡的父親，第二天在睡夢中前往西方極樂世界。

每年的重陽節，縣政府會派人送來禮物──鑽石婚禮物。要收到這份禮物的條件十分嚴格，第一要結婚超過六十年，第二是夫妻兩人皆健在。從今爾後的重陽節，家中再也無法收到這份祝福。

大姊說，還好是老爸先離開，失智的老媽，情緒沒有太大的起伏。如果是老媽先走，老爸的頭腦一向清明，一定受不了這個嚴重的打擊。

沉浸在〈Spiegel im Spiegel〉的樂曲裡，極度簡約的音樂，卻充滿龐大的情感，穿透心底幽處，發出最深邃的悸動。想起父親的聲音低沉篤厚，母親說話像是黑白鍵躍動，生活的對話，如大提琴與鋼琴自然的伴奏。那是一幅美好的畫面，老爸與老媽攜手走過街閭巷弄，相依相伴。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休憩時，老爸看著失智的老媽，發出童稚的言語，兩人微仰的嘴角如雙月相伴。而結婚六十多年，生命彷彿鏡中鏡，由最初兩個音，最終變為接近兩個八度的幅度，低音與高音相愛相襯，流洩走過生命滄桑後的平靜。

西方極樂世界，是老爸安息的永遠所在。到了生命盡頭，我們終將離開心愛的家人，告別人世。生命的盡頭會有什麼？我願像〈Spiegel im Spiegel〉的樂曲，安靜沉緩，生活裡所有的拚搏奮鬥逐漸沉澱，生命裡的喜怒哀樂盡皆放下；我願是與心愛的伴侶攜手共老，歷經繁華，回歸簡單與寧靜。最終，拍拍兒女的雙手，告訴他們，這一生，我已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