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少閎
念國中時,一位普通班的好友整天背著像龜殼的畫袋在校園閒晃,偶爾從走廊經過,每每令就讀升學班被留在教室模擬考的我,望著窗外心生羨慕。
某日,飽受考試壓力的我鼓足勇氣,寫了一封長信給導師,傳達希望轉普通班與畫友一起追求藝術的意願。這個對班導及父親來說猶如晴天霹靂打擊的想望,最終沒能如願,失落的我變得鬱鬱寡歡,只得利用午休及放學後的時間,拿著美術老師託我保管的鑰匙,將自己鎖在空無一人的美術教室,與蠟果、石膏像相伴,彷彿只要待在那裡,內心的糾結就能迎刃而解。
曾扮演追日少年,黎明時分,為了捕捉旭日東升的瞬間,迅速畫出一幅莫內〈日出‧印象〉風格的水彩畫;也曾效法梵谷的刻苦精神,忍受嚴冬的酷寒,背著沉重畫袋,在田野間描繪鄉村風光,追著被狂風吹落、翻滾十餘公尺的畫板狼狽奔跑……
那時候,藝術像一顆發光的種子,在心田發了芽,長成了信仰;我堅信人生的意義與價值在藝術,唯有參與其中,才能夠不枉此生。
某個暑假,有一天到鹿港遊玩,看中意一家招牌店,燃燒著熊熊藝術之火的心彷彿迎來了曙光,鼓起勇氣向老闆表明當學徒的意願,只要提供安身之所,工資可隨意。他打量了我一下,便爽快答應。天真的我想像著:每天下工後窩在老闆提供的一方空間讀書、做畫,與心目中的「藝術神祇」神交,過著清苦但精神充實的日子,就是最美好的人生。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便躡手躡腳背起行囊,牽著腳踏車,悄悄地走出家門,帶著澎湃洶湧的熱情,來到招牌社一處老闆提供的簡陋空間。當天光大亮,便坐上小貨車出門上工,揭開我獨立自主、為藝術奮鬥的序幕。
支援掛招牌的任務,得配合老闆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不敢絲毫怠慢、鬆懈;有時還得攀爬折疊梯到高處,進行帶有危險性的高難度動作,雙腿竟不聽使喚地瑟瑟發抖!這對尚未離開父母羽翼的我,無異是老天給的震撼教育。我終於理解,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傍晚時分,辛勞的工作終於結束,老闆和顏悅色地招呼我與他們一家共進晚餐。我面帶難色尷尬地推辭,吶吶地說想先回家多帶些替換衣物再返回,話剛落下,望著圍坐的一家人,深深地被那溫馨的畫面感染,忽然一陣鼻酸,一句告辭的話也沒說,便默默收拾行囊逃離現場。騎著腳踏車狂奔在夜路上,迎著夏末的晚風,竟感到陣陣淒冷。
回到家已八、九點,在鄉下這算是深夜了,奶奶問我整天不見人影是跑到哪去野了?搔著頭,「歷劫歸來」的我像顆洩了氣的球,吱吱嗚嗚地回答:「沒有啊,哪有,就跑到同學家去玩而已啊!」躺在自己的床上,回想白天經歷的一切,就像作了一場夢。
不到一天的時間,我那為藝術理想奮鬥的壯舉,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雷聲大雨點小的畫下了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