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琹川

在時間流逝中，聆天地萬賴，看草木枯榮，四時更迭裡無不充滿著語言，以致年歲增長益發覺得過多的話語有如衍生的枝椏，倒不如閒靜少言，學那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自在清淨的一朵蓮華。或許天性本如此，據母親說我五歲才開口講話，她以為生了個啞巴女兒﹔求學過程依然話不多，記得高中時喜歡坐在靠窗最後一個位子，窗外藍天與搖動的椰影是我做白日夢的背景，因而一天下來在教室裡幾乎講不到三句話，不想後來竟走上了教書，大概老天爺要我把這輩子少講的話補完吧！大學時有兩位同系的室友，我們一起轉系一起選課，因此成了別人眼中形影不離的三劍客。

午後開車到竹南火車站接好友，距離上次見面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陽光下只見她們倆從東站走出來，雖戴著口罩卻仍能一眼認出。上了車一路回山村，此次的相聚可是講了許久才終於成行。

路上話匣子打開，我竟一不留神途中還開錯路，哎！這可是我的地盤呢。玉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嫁到台中，個性敏感、危機意識很強，相形之下鄉下長大的我和月便顯得大而化之的傻氣了，印象深刻是有次邀玉一同回新營老家，因到時已夜晚，需在火車站搭計程車，玉竟然在背包裡備了把水果刀，她說是萬一碰到壞人可以防身，這我可壓根兒從未想過。到山屋要彎幾個將近四十五度的坡路，為了轉移玉的注意力，我不斷跟她說話，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轉入門口停車，很得意沒聽到她的尖叫聲。

原本計畫午後在山村走走，卻下起濛濛雨來，只好窩在屋內，泡一壺茶，取出點心、零食，完全沒有時間的隔閡，我們繼續十五年來未說的話。晚上為省做飯時間，決定吃妹妹自新營寄來的粽子，連預計烤一盤櫛瓜都忘了。有時我們會走到露台邊聊邊看星星及山外的燈火，想到「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髮各已蒼。」那心情應與杜甫是相同的吧！直至夜深才各自回房休息。這讓我憶起千禧年的元旦，想著那光說卻總未能積極實現的相聚，在那樣的節日氛圍裡，當下深感人生無常，要做的事、想見的人應劍及履及的去實現，於是立即驅車南下台中，月也住台中，我們臨時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三人從午餐一直聊到晚餐直至餐館打烊，才又驅車北回。

隔天早起的月，已經自個兒在山村附近走了一遭，我準備了早餐，見外面雨已停，便提議到露台用餐，把夜貓子的玉叫醒，她將帶來的衣服都穿上了還直喊冷，我拿了件外套她嫌薄，便給她冬天的厚外衣，月穿著薄外套，我呢是居家的無袖上衣，三人坐在外面簡直是夏秋冬的寫照，原來十年的山居生活多少還是鍛鍊出對冷的耐受力。鄰居吳太太送來她手作的竹筍包子，我們決定當午餐，不是我怠慢客人，是我們要爭取時間說話，下午兩人就要下山歸返了。

玉的記憶力極好，她總能清楚的記得昔日種種的人、事、物，我呢說好聽是選擇性記憶，其實大部分都忘光了，而月依然溫良善於傾聽，我們重溫舊時也談論今日。三人不約而同都帶了一堆零食來，下午就在我們談話間，突然發現有隻台灣獼猴正在露台旁的一棵楓樹上，距離我們約三四公尺，應是滿桌的零食引來了牠，我們彼此安靜地互相對望著，大概三個人的聲勢勝出，獼猴在樹上望了一會兒便離開了，這是有趣的小插曲。我們也合拍了一些照片，三點多我載她們下山搭火車。離別時，我說有空要多聚聚，人生沒有多少個十五年，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入口。

我不善於廣泛交友，朋友大多是故交，許多是數十年甚至半個世紀的摯友，縱使平日淡如水，隔著長久的時間與空間，仍無損彼此的情誼，每一次的見面都彷彿是昨日才告別。今早在露台上首度看到夏日天空遠遠飛來了三隻白鳥，起初以為是白鷺鷥，頗為驚訝，有一隻停在樹巔，我趕緊入屋拿出相機細看，發現其頭頸背有橘黃色飾羽，原來是黃頭鷺，屬鷺科為常見的夏候鳥。只見三隻黃頭鷺悠然地相偕翱翔，直至消失於遠處──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無論物或人，任何的遇見皆有其背後因緣，有些朋友相聚就是源源說不完的話，忘了時光之飛逝。當日子恢復安靜時，我想著從青春一路走到黃昏，相交依舊，笑語如昔，那分情誼必定是極深的宿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