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德華
3.
書寫書寫,有時書寫者頻頻尋問的,是自己。
蔡旨禪的生平、創作、女性意識覺醒、文學定位都已被整理得脈絡清晰,我不過是,一直有著自己心中的逡巡與獨鍾。
比如我很留意她的老師陳錫如。陳錫如(1866 ~1928),澎湖馬公人,是日治時代高雄漢語文言文學傳播關鍵人物,1922年返回澎湖教授漢學。蔡旨禪一直為老師作品的集結出版而努力,1926年陳錫如《留鴻軒詩文集》成。
蔡旨禪〈留鴻軒詩文集敘〉中,為老師寫了一句:「好以詩文勸誘後進,而於女學之興尤致意焉。」對女子教育的重視並付諸實踐,這在那個時代是難見的吧,陳錫如所收女弟子有名字可考者至少有五十四人,《留鴻軒詩文集》由蔡旨禪等女弟子主導而問世,詩文集並且收錄十二名女弟子作品於後,以詩留名。
蔡旨禪有一闋詞描寫老師家的門庭訪客:「門前有柳兼桃李,花木春風都吹被,紅粉生,白衣朋,泥中籬下,雙雙與有榮」(〈梅花引敬呈留鴻夫子誌感〉)。
桃李,紅粉生,那些女弟子們,日日親近道德,親近學問,留鴻軒門庭出出進進,心靈興起深深淺淺的漣漪,生命必當不同。
這是牽動力,生命影響生命。
比如1924年11月,蔡旨禪帶著父母,飄洋過海應邀來到彰化福吉齋堂,拜堂主黃昌英為師,正式皈依先天教。1925年3月,她於齋堂設館收徒教漢學,教館命名為「平權軒」。
平權,這二十一世紀主流的兩性價值,一百年前,在彰化南門一個小齋堂裡,已被一位女子的超卓傑秀之氣,全然標舉。
因為我求學、成家、立業都在彰化,於是,我讀蔡旨禪怎能不尋向當年的「福吉齋堂」?
福吉齋堂,1913年創立。原位於彰化南門城內(彰化街南門277番地), 1931年遷往南門外現址(西安里中正路2段376巷11號),經改建,成為福吉佛堂,再經改建,為現今福善寺。
福善寺住持元竑師父告訴我,並不確知當年「平權軒」方位,但她剛接住持的時候,福善寺前任管理人梁雪冰師姑曾說過:「早期有女老師在這兒教漢詩,教的時期雖不長,但她教得很好,聽課的學生都很受用。」元竑師父記得師姑當場還朗讀漢詩。
1927年蔡旨禪受霧峰林家之聘,成為林家女眷的家庭教師。不同的場域一定能開啟不同的生命視野。
「出頭女界正芽萌,詎忍無才過此生」(〈有懷〉),雖然蔡旨禪是女力的實現者,但依然流露了「年年縱有凌空日,回首依然掌握中」(〈風箏〉)。女子才華再高,仍受環境與時代的種種束縛限制,無法盡展才能的喟嘆,那麼,從事社會運動者及藝文人士時常在霧峰林家進出、台灣士紳在林家講學、辦報、推行現代化民主思想、彰化二林農民運動正起、台灣文化協會左右派分裂、她自己身在櫟社詩人、名士圈中,這些,對蔡旨禪有造成影響嗎?
蔡旨禪的詩作,大多言志、抒情、詠物、酬作、詠古、參禪,少民生疾苦、社會寫實之作,或許蔡旨禪是虔心的修行者,人生追尋的向度不同,而我認為情懷最可貴之處,在於自然而然的呈現,那麼,「濁世文章逢噤口,卻輸時作自由鳴」(〈秋蟬〉),這不就是她在自由受限下的低切呼喊嗎?而她〈送灌園先生遊日本三首〉中的「遊衍莫忘家國事,應逢雨露見青天」、「甯知白首老逋先,憂國憂民百事煎」,我似乎感受得到她的不涉家國事,但解家國憂。
4.
關於這位突破時代局限,建立功名事業的女子,她所有篇章中我認為,最不能錯過的,應該是這首〈有感〉:
「煩惱塵勞不染難,從頭想到鼻含酸,奉親甘旨舌耕苦,幸有正真般若觀。」
即便秀異超俗,魄力驚人,然而會降落在每一位凡眾身上的生命必屬的辛苦煩惱同樣也沒跳過她,是她用自己的信仰去含融一切,將從小矢志要達成的理念志業很清澈如一的實現。
從那年到現在,為什麼我一直想要書寫蔡旨禪,因為女性自覺、因為破框超越、因為自主自信……,因為彰化南門……。
因為,她用事實證明自己的價值信念。
參考資料:
1. 《旨禪詩畫集》澄源堂
2. 《蔡旨禪集》葉連鵬選注
3. 《台中文學史》廖振富、楊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