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心耘
頭痛。
項上人頭宛若猙獰的戰地,滿布無數地雷,敵軍走過時轟然一聲巨響。這廂甫歇,那廂又起。
末法時期的哀歌。
抗拒不了腦海此起彼落的轟炸,我頹然坐在書桌前,任令理性停擺。
那時節,我是飛過海峽進修的博士生,而且已身為人母。深知即使活過知命之年,半百的女兒依然是八旬老父難以放下的懸念。職是之故,埋頭讀書的同時,每個星期為老父寫家書變成優先序第一的功課。
異地書寫,從來都是報喜不報憂,免老父煩惱。巨痛襲擊的當口,我該對老父說什麼?
我試著搜索枯腸,年少時光那個振聾發聵的質問突然跳了出來:「妳不跟著教授作研究,將來好讀研究所,跑去家教做什麼?」
繃著一張臉,聲色俱厲責備我的是國中時代的汪沱校長。那時汪校長早已高升到馬公高中,因公來台開會,開完會趁便探望當年的學生。聽見室友回報我兼家教去了,校長板著一張臉留話:他就在師大的校友樓下榻,要我回來立刻去見他。
家教回來已近晚上十點,聞訊匆匆趕到校友樓面見校長。校長不但早已盥洗完畢,還換上一身長袖長褲的老式睡衣。幾年不見,校長的髮際線明顯向後退了幾許,見到倉皇出現的學生,兩隻責備的眼睛穿過黑膠鏡框毫不掩飾地射出怒氣:「妳不跟著教授作研究,將來好讀研究所,跑去家教做什麼?」
我接住校長的責備,羞慚地低下頭去,一句也不敢吭。
我不敢坦誠以告:親愛的校長啊,學生只是剛好長得白白胖胖,連同學都誤以為我是富家千金,可實情遠非如此。如果不是考運奇佳,正巧考上學雜費全免的公費學校,以我清貧的家境,老早淪落就業市場當女工去了。眼下就等著大學畢業後幫忙家計,哪敢奢望研究所?
那些實話我全留在肚子裡,一句也不敢說;只能俯首聽著校長一句數落過一句,最後氣乎乎地把我攆了出來。
整整三十年過後,眼看博士學位即將到手之際,我忽而想起這段往事,立刻一五一十搬進家書。對著老父詳述的當口,腦中忽而又冒出另一個身影:極力攛掇我到北大讀博的李子弋教授。
當年認定與研究所無緣,為的是生計,全是經濟因素作祟。最早對李教授的期待興趣缺缺,一方面是教書教得如魚得水,一方面則是自視不高,認定自己不是作學術的料。可在李教授眼中,我可是他「教書四十年生涯中少見又聰明又用功的學生」,對我的頑抗全然不以為意,依舊不屈不撓。僵持數年之後,我這頭蠻牛終於乖乖渡海讀博。
回首前塵,不是李教授青眼獨具,我還真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等能耐,足以挑戰上古的經典──號稱「詰屈聱牙」的《尚書》,而且可以提前把世界百大名校的博士學位捧到手。
這事,當然也備載始末,一一對老父報告了。
兩位恩人全與學校有關,這就又想起讓我開始愛上學校的李春華老師。
小一小二的級任老師是法家的忠實信徒,深信嚴師出高徒。我在家是聽話的長女,向來循規蹈矩,無意觸犯她的嚴刑峻法,怎奈連上課肚子痛請求如廁都會挨上老師的巴掌伺候。我在學校因此戰戰兢兢,深恐誤觸老師鋪設的天羅地網。可升上小三,帶班的李春華老師一張笑臉,她有事吩咐,總是笑咪咪地招手要我過去,一開口就是「乖乖呀,……」
她的「乖乖」不是指揮的命令,而是甜蜜的稱謂。
李老師教我兩年,我這個「乖乖」的功課突飛猛進,校園變成可愛的樂園。
多年以後,我與一位學長聊起,這才知道他也是李老師帶過的學生。老師知道他家境清貧,故意指派他每日清早到老師宿舍(就在校園一角)外圍打掃,同時上繳便當。中午用餐時分,老師把便當發還給他,除了外裝的便當盒不變,其中的飯菜早已暗中偷換,全是他在家不可能吃上的好料!
我在筆電奮筆疾「書」,兩手飛快地在鍵盤敲打出過往生命的恩人。李老師的故事寫完,我噓了一口氣,突然發現原先讓我身心爆裂的頭痛竟已消失無蹤。
從來只知大衛.霍金斯博士(David R. Hawkins, M.D., Ph.D)視感恩為提升心靈的正能量,不想感恩居然還是治療頭痛的超級特效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