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女兒問道:「媽媽,你最近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嚴肅,為什麼不笑?」這才知道閱讀李銳這兩本關於天母河傳說的小說,誠如負石在肩重不堪言。
先是《張馬丁的第八天》,跟著主角張馬丁蹣跚走向冰封的天石村,最後身陷邪淫柔膩的女媧娘娘廟;好不容易可以跟著可愛的柱兒爬到樹上,看刀搶不入的天兵天將與黃頭髮綠眼睛洋鬼子對打,卻見到柱兒親爹死在洋槍下,柱兒也因中彈墮樹而死。嘆口氣放下書,《囚徒》又緊跟上來,隨著忠君愛國的知縣孫孚宸戴著枷鎖一村一鎮的俯首跪叩,最後,又眼睜睜地看著他絕望而死。真是不沉重也難!
一九五○年生於北京的李銳,是絕對不肯淡化、美化人性的黑暗與生存的苦難。當他選定「庚子事變」這歷史最黑暗的淵底,藉著在天石村傳教的義大利萊高維諾主教與女媧娘娘廟信徒的恩怨情仇,鋪展出一齣腥風血雨的教案,便決定用最樸素的筆觸,「不要試驗,不要遊戲化,不要技術化,不要狂歡,不要戲說,就來一次毫不躲避的正面進攻。」
什麼是是「正面進攻」呢?就是完完全全披露一切的惡;就是萊高維諾主教假借神的旨意,合理化自己對異教徒的冷血與殘暴;就是老三仗著義和團之勢從人墮落成畜牲,還寡無廉恥地說:「我今兒個就是想當一回畜牲!就是要把天理做踐成爛泥。」這群欽命的「英雄」不僅殺燒擄掠,還辣手摧殘了最是柔嫩的蓮兒和百成。黑暗肆無忌憚地吞吃一切溫柔悲憫、美麗良善,活下來的人只能為自己的生存悲嘆。
也難怪百成最後放棄救活蓮兒與自己,難道要活過來「再看看這個世界有多麼狠毒,再看看自個兒有多麼可憐……這個世界留不住好東西,這壓根兒就不是留好東西的地方……一轉眼全是假的……」這就是李銳的感嘆,放眼看去盡是「千瘡百孔像地獄一樣的世界」……
不同於筆下的瑪麗亞嬤嬤「接受一切,接受所有的天堂和地獄……接受所有能夠想像到的,和所有不能想像的一切」。李銳不願寬容,他批評那些在文學中「要大家以寬容之心容忍這一切,傾聽這一切,接受這一切」和稀泥的聲音;李銳拒絕彼岸,他以為只有萬劫不復的此岸,「所有關於永生和永恆的想法都是可笑而又虛妄的」,因此「與其給自己一個虛妄縹緲的彼岸,不如索性給自己一個真實冷酷的此岸,如此,或者還有『自省』的可能」。
我想,這就是讓我眉頭深鎖、備感沉重的原因,沒有救贖、沒有盼望、只有漆黑沒頂的此岸,真的是悲慘至極!
李銳也承認:「我的悲哀是我寫下這個悲劇,可卻無法置身事外。我不能救他們,我更不能救自己。」的確,人既無法自救,也無法救人,因此,只有此岸的人生注定是蒼涼的,所有的人都是被桎梏在此岸的囚徒。就像孫孚宸所言:「一切都如此的荒唐而無用……進,無彼岸可望。退,無此岸可留。說,盡是妄說。為,盡是妄為。」悲愴如影隨形、尾隨不去。
不意外地,《囚徒》結局是天石村的聖母堂/娘娘廟和整個村莊被夷為平地,天石村再次回到洪荒年代,而那巨大的天石在一片廢墟中屹立,大河依舊滔滔不息。
但我突然明白了,大河的存在其實就標誌了彼岸的必有。彼岸不因作家的不信而消失,相反地,彼岸以其奇妙的力量潛游到作家的此岸中,就像張馬丁和瑪麗亞嬤嬤為了持守信仰而走出教堂獻祭給神,「經歷人所未知的艱難困苦,把煉獄變成主的榮耀。」
作家立字為石,使人永誌不忘:就算是身在此岸的囚徒,也可以是心有彼岸的聖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