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鬧鐘在每日六點九分準時響起，妻子先起床前往廚房，寤寐中，你仍在飛行，慢慢滑翔著地，地面有紅蘿蔔、芹菜和樹在果汁機的聲響，有奶油在烤土司上融化的香氣。你緩緩起身，在浴鏡中睇見一位雙鬢花白、頰肌鬆弛的老頭。「假的，那不是你。」你憤怒，否認彼得潘會一夜老去，開始狂塗妻子的LA MER精華液。「膚色沒那麼黯沉了。」

走到客廳，繫著圍裙，露出長腿的妻子，叮嚀你先吃桌上的水煮蛋。沾著日本橙醬的水煮蛋甘鹹有味，你忍不住瞥向廚房，對眼前的一切充滿懷疑。雪白的掃地機器人此時不停撞擊腳跟，你不禁聯想起詹姆斯·伯德的電影《仿生人妻子》。「她怎麼永遠那麼美？永遠不會老？她為何要對你那麼好？太完美了，好像，假的。」

用完餐，你打開八格的藥盒，吞掉最後一格胃食道逆流的藥丸，提醒今天要記得去補藥。

「你的病都是假的！」在冷氣嘶嘶作響的全白診間，肝膽胃腸名醫語出驚人：「疾病只不過是個假象，不是本質。萬法唯識，一切都是意識場在作怪。脾藏意，你日常思慮過多，思慮傷脾，脾胃一體，所以會顯現慢性胃炎、胃食道逆流、乾咳等病癥。」

胃食道逆流的西藥吃了十年，仍反覆發作，忍不住向醫師探根究源，想不到醫師愈講愈玄：「量子看不見，01的訊息場看不見，我們只能在疾病的虛空假象，用『愚昧低階』的開藥方來治療，如果要稍微接近病源，只能從這兩點下手。」這位精通氣功的西醫，按壓我右手內側的曲澤、內關二穴，思緒從中醫進入天文物理：「胃是陽，陽脈的火，要從陰脈洩，陰脈這兩點是蟲洞，同時按壓六十到一百下，可洩掉你過度的心火上揚。」

原來真的有能量穿梭的蟲洞，原來真的，一切都是如夢如幻月的假象。老高與小茉指證歷歷，根據天文學家的觀測，宇宙不僅在膨脹，而且還在加速膨脹。宇宙加速膨脹其實是虛擬世界的一種防護措施，就像電腦遊戲中的無形牆一樣，如果宇宙停止膨脹或者收縮，那麼虛擬世界就會暴露出自己的局限和缺陷，所以設計者必須讓宇宙不斷增大，來隱藏真相。也難怪科技狂人馬斯克表明，人類生活在真實世界的機率不過十億分之一。「人類受困如Matrix虛擬世界之中，事實上宇宙的絕對年齡是一百三十八億年，有很多虛擬世界存在，這只是概率問題。你也可以稱其為現實，或是多元宇宙。」

打開同學會的群組，真的要相信這現實是多元的宇宙。

同學逾半退休，投入諸多法門，有的皈依無上師，期待一日開天眼，破譯虛空；也有與上帝直接連線，每日提醒勿為今日政爭所惱，反正彌賽亞一來，諸惡退散，人間重現公義；更多是從教職閃退，每日在群組發長輩圖：「活著最重要，除了健康，一切都是假的，祝大家開始健康的一天。」

有了年紀，要健康真的愈來愈難。回到家，妻子和你提起「系統量子醫學」。「聽說是很有效的中醫，她嘗試使用精油代替中藥，治好許多人。」所以吃完外送晚餐，驅車走74號公路，經過許多鐵皮工廠，終於找到神醫所在。

女神醫四十來歲，面貌安詳，雙手診脈。「妳先生天生體弱，心臟無力，血氣上不來，說是病，其實都是假象，一切來自業力。」想不到這位神醫的守備範圍一樣極大：「業在身體，頭腦，能量這三個層面，任何行為，都會在自己身上留下一定程度的殘留痕跡，或者說印記，業是人所產生的一個內在循環。」神醫突然哈哈大笑：「或許你們會覺得很玄，但多來聽我的演講，就會懂了。」

和妻拿了肥敦的中藥袋回家，不知道是吃，還是不吃？「今天兩位醫生都說病是假的，只要清空思緒，建立清淨的意識場，一切業力都會轉好，病就沒了。」妻要你準時吃藥，不要胡思亂想，然後洗衣、晒衣，拿出蔬果洗切，為明日的精力湯備份。

妻睡前再焦慮打開電腦，確認公司的貨是否已訂到船班，你確定這不可能是「仿生人妻子」。妻托著下巴，專注看著電腦螢幕，有伊莉莎白女皇剛登基時的好看後頸，她突然轉頭，露出天使的微笑：「女人迷說，墜落夢比較可怕，不用擔心飛翔夢，因為做飛翔夢的人，都有一顆孩子的心，他們的內在是安全的，因為知道落地後，會有人接住他們。」

那一晚，你真的又在飛了。雖然知道，飛翔，假的；不醒的美夢，假的。但你繼續安心的飛，飛過一些灼熱的低谷，飛過一些嘈雜的喪禮，偶爾和死神擦肩，但你知道意念的邊界，有一雙手，會穩穩把你接住，你即使在下墜，那雙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