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昨晚流連老歌,聽女歌手唱〈相見太晚〉,又與她和著〈天堂〉。
看她身材福氣,但眼睛裡閃爍笑意,自言曾罹患憂鬱症,失婚、無子嗣、CD市場崩垮、大疫來潮而演出無望,一股被架空的感受如同晾在寂寂庭院,被狠風穿梭而筋骨瞬息空蕩的斑黃白T。
如今她在小宅馴養調皮的貓,在空間的靜謐中填寫笑語,將麵團烘焙若陽光親吻下的孩童肌膚,和老友在播客上一來一往評論世事,一雙是獨到的眼,另一雙則是年輕靈魂反射的觀點,彼此交會出新舊共構的後現代論述。
日子瘋長了些,但她的唱腔永遠帶來活力溫暖;日子瘋長,但她的歌聲裡聽不見失落。
一定是衝破如瀑布般的命運沖擊,使她有了中年的安定。她一身雙排扣西裝,寬鬆牛仔褲,短髮齊耳,唱功依然,嗓音保持完好,聽不出有什麼因年紀而習染的鏽銅味。她唱著,後方的樂團專注琴弦,主持人坐在觀眾席的一張圓桌後,輕輕擺首、與歌曲的節奏走在一起,舞台曼妙旋轉。
這是,人生落難後的朝聖之旅,猶如亞當峰的日出驚喜了大地,信教的人跪地念佛,掬一臉的誠意,忘懷登山的疲困。
我跟著唱〈相見太晚〉,古典詩詞「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現代版,那節奏頓挫、音律起伏,使求學時代的我自有埋首課業,揣想自陷的情愛;然而想像總是美好,想像總可以自憐或竄改,於是成為環繞大樹的虎,虎口追著尾巴跑啊跑的,成為永劫回歸的明證,自憐、自卑而後自我悅納又自憐……
緊接她唱起〈天堂〉,天堂若在遠方,苦苦追尋恐怕漠視了在燈火闌珊處的身影,於是有愛情的地方正是天堂所在。鄭怡是原唱,她在新婚時發的片,事業抵達頂峰,紅毯的另一端閃著華澤,朋友說她的唱腔很空靈,似張清芳的清澈如水。然而歷經婚姻的滄桑,女歌手自有詮釋,如陳年老酒自有底蘊,失敗後的痛定,而最讓我感動的是,她依然深信天堂總在。曲終,她仰望舞台上方炫亮的燈飾,眼底有了橙帶藍尺蛾──漆黑的身軀、環圈的亮橘,那亮橘是人間大愛、心的燭光。
以前我不知〈天堂〉是老歌,第一次聽到的是利綺所唱,那時為此曲著迷,更為周格泰導的MV情節捶盡心肝,總覺愛情來得突然,甜蜜相遇後總得面對離散,心想如果愛情都能如鄭怡的歌聲透澄得如鑑如瓷該有多好,可惜卻總易碎,即使小心呵護,仍不免受命運破空一擊的無常,MV最後男主角追上了女孩前往機場的計程車,他成全女孩返鄉,也許下等待的承諾,利綺唱出愛情的「等待」。
如果我唱,年輕、中年、老年將各有版本,如同三位歌手對「天堂」的想像,對愛情的破解。但愛情的種類紛亂,對我而言解題二元一次方程式比較容易,我克制歌詞染我成鬱綠,想想單純唱歌、聽歌就好。
我和著,時間近九點卻欲罷不能,接下來的女歌手娃娃裝出場,一襲絲綢白,渾身因衣著的靈巧有如星塵下凡。她唱林子祥、葉蒨文的〈選擇〉,唱得如雀在草上騰,搬演一場熱戀中人的抉擇,不似思念與種種躁鬧後終至情繫一生的眷侶,想想恐怕是她選擇升KEY,唱成天邊一道沒有下雨就現形的彩虹。她的音域廣永,高低音皆在其掌控中,她選擇了自身的優勢,唱得如火如荼,男伴亦是,後者獨唱林育群的〈人海中遇見你〉,是男高音才辦得到的等級。
我和著,竟發現自己唱得無一躊躇,念舊與溫習,中年歲月的必然,直接墜身回憶的湖海裸泳。所幸我未有嘲哳的唱和,高音猶自在揮灑,難道最後僅存的只是嗓音,以及比唐詩背得純熟的歌詞?
突然想到某位編輯,約莫五十來歲,幾個月前在廣播中聽聞她高歌時,剎覺鳥語花香起來,她的筆觸明快,在我心底是寶可夢的妖精屬性,永恆的粉紅、香澄與淡極了的綠。近期她寫了本散文,談及五年級的她們懷念的幾首歌,精采絕倫,我試圖索驥,有些喜歡,有些則否,但凡如果我年少時就聽聞的,便覺耳暫明;如果不曾聽過,就感到隔山隔海。恐怕我真已到了追念舊風華的時刻了。
就如同以前猶可接受串流音樂的廣告,但最近竟厭惡起來,閒時聽聽朋友餽贈的BTS,覺得一路霹靂的節奏、轉音、高音還有我永遠學不來的RAP,一路精湛的曲目滑溜到底,猶有夏日暢飲可樂的快慰,於是開始渴望CD復古流行,猶似時尚衣飾返老還童。遂念想從老家帶上妹妹的孫燕姿、弟弟的西城男孩、席林狄翁,還有我的萬芳、趙詠華,還有那些不知道是什麼樂團演出的古典CD,不熟悉的白遼士、華格納、布拉姆斯再盤點回味,至於與灰塵戲耍多時的歌劇精選,就先算了吧,胃口沒那麼廣泛。
必然是初老了,就這樣吧,誰能有韁繩拉緊太陽不落山,揮別青春時,多次心碎回望,但閱讀到心喜的作家也有此症,我就心甘情願地成為同盟,盡情初老。
唱飽了歌,人間情愛走馬燈,總慶幸自己遠離束縛,不在此道途,於是得到歲月靜好、現世安穩。我關燈,雍容自在地潛入眠之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