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天地之間

文/蕭蕭 |2024.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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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蕭蕭

人在天地間。天地有多開闊,人可以思考的天地間的人事物,就會有多繁瑣!

我喜歡享受不同宗教間的天地思考,但無能、也不喜歡在其中做辯證。

最早、最初,我們是享受中國神話裡盤古開天闢地的說法,這傳說充滿文學想像,充滿人與天地的形象繫連:天地渾沌的時候,像雞蛋,又比雞蛋渾沌,他們說,盤古生於其中,這時你如果硬要問,盤古又是怎麼來的,問題岔出去,又是另一種思辨的路了!

順著原來的思維罷,說盤古一日九變,天,每日高一丈,地,每日厚一丈,盤古也就每日長高一丈,這樣經過了一萬八千年,然後天開地闢成形了,我們就這樣跟著進入神話最初的天地。盤古長相如何,應該不是現代人的斯文貌,所以給他一個神祕的、虛實之間的龍的身體(有爪有鱗還有角),加上人的頭(說不定多鬃滿鬚還有可以反芻的牛嘴牛胃),而且讓他眼睛睜開是晝,闔目就暗成夜,鼻子呼氣出來暑熱,吸氣時成為寒冬,嘴裡吹的氣成為風雲,喝叱聲就是雷霆。這人世間就有了晝夜、有了春秋、有了節氣、有了冷熱。作為常常因為氣象轉變傷風感冒的普通人,是不是因而也偉岸起來,有風助長火勢那樣自以為風風火火!

中華文化是以人為本位的思考模式,所以盤古有生也有死,大陸廣西傳說有占地三百里的盤古墓地。盤古死後,文言文寫得清楚,不用翻譯也能懂:「目為日月,髭為星辰,眉為斗樞,九竅為九州,乳為崑崙,膝為南嶽,股為太山,尻為魚鱉,手為飛鳥,爪為龜龍,骨為金銀,髮為草木,毫毛為鳧鴨,齒為玉石,汗為雨水,大腸為江海,小腸為淮泗,膀胱為百川,面輪為洞庭。」(轉引自三國.東吳.徐整《三五曆記》),人體與天體互為呼應,中土與時間的「世」、空間的「界」交錯在一起,是耶非耶,無從辯證,但我像小孩子一樣,欣賞童話似的神話,欣賞這一方來八方去的想像。

我也喜歡白話,試著將西元二二九─二八○年的文言翻譯成二十一世紀人類更熟悉的世界:

作為有生命力量的盤古,不知活了多少千萬年,最後還是死了,他的兩顆眼睛,一顆化成照拂萬物的太陽,一顆化成夜晚抒情的月亮,交替著守護眾生。他那從未修整、亂糟糟的鬍渣,散成滿天的星斗,隨意揮灑在天空,自成秩序在運轉,左眉、右眉原來高懸在額頭,死後化成北斗七星,前四顆是「斗魁」可以盛水的勺型,後三顆排成一直線稱為「斗柄」,高掛在北方的天空,以斗柄的指向標記著四季的循環。頭上的七竅加上排尿、排屎的出口,化成為人民重要生活依據的九州土地;胸前的乳房隆起為崑崙山,膝蓋突出成南嶽,大腿稍長成為東嶽泰山,屁股的尻部有高有低,化成優游的魚鱉,手臂常常高舉出力,所以幻飛為飛鳥,指甲化成硬殼的烏龜、有鱗片的飛龍,更硬的骨頭變為金銀礦石,頭髮繼續長成山間的草木森林,細弱的毫毛成為風中的鳧鳥水鴨。齒牙尖硬成為玉石,汗是雨水,大腸是大江大海,小腸善於蠕動適合小溪小流,膀胱是百川匯聚的水塘,臉的輪廓在五官消逝後也就煙波浩渺成為當時中原最大的洞庭湖了。

神話世界總是貼著世間而飛,若即若離,髣髴是焉髣髴非,模擬成真又成灰。

佛教界也有悉達多太子誕生後,向四方各行七步,環顧四周,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這樣的豪語,好疑的人會質疑:剛出生的嬰兒如何會行、會言?好辯的人會駁會爭會問:為什麼向四方?為什麼行七步、不是八步九步?但我願意享受這個故事,想的卻是「唯我獨尊」的「我」是指著佛陀自己嗎?那「獨尊」,是自信的獨,還是自傲的尊?或者,「我」就是「I」,任何一個卑微的眾生裡的「我」?

長期以來,人不用學就能溝通的手勢,「我」——以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尊」——現代人攝影時比「讚」所豎起的那隻大拇指,那大拇指從攝影師的角度看來頗像「自」字,有趣的是,《說文》:自,鼻也,象鼻形。合理解說了現代人指著鼻子說「我」的下意識行為。但佛陀說這話時他的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從來不是指著「自」的鼻子的自己,他想的不是這個肉身的、單薄的、個體的「我」,剛出生的小王子。

他講的「唯我獨尊」的「我」,是逐一的、每個獨立個體的「我」。

因為一切眾生,每個獨立的我,本自具有尊貴的佛性,和佛無二無別。所以,「唯我獨尊」的我,依然不是肉身的我、行走的我,而是與生具有佛性(自性、如來)的那個「我」,撥尋裡的我,擦拭後的我。

佛陀在菩提樹下初成正覺,證悟到宇宙人生實相,他說的第一句話:「奇哉!奇哉!大地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就是這個「大地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的我。

初生的佛陀,未經社會化,不受塵世汙染。

初成正覺的佛陀,放下眾慮,除卻萬穢、滌盡千煩。

這兩個階段的佛陀,開口說的那個「唯我獨尊」的「我」,卻有相同的指向。清淨時刻,佛陀想見的是眾生都有的那個如來藏、那個我、那個「人」,而且那麼肯定的說:唯「我」獨尊!

那個「人」,在漢字造型裡就是左一撇、右一捺,這麼簡單的兩筆畫,造型早,甲骨文時代就是單純的象形字,象一個人的側面、垂手躬身的樣子,左向、右向,隨人自由,但是人的肢體形象十分突出,上端是頭,手臂垂下,軀幹、足脛引長而立,隱然字形與人形兩相合體,甲骨文、金文、篆體、隸書、楷書,都保留這種明快的線條。

做為人,我最喜歡《說文》這樣釋說:「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

「天地之性最貴者也」,遠遠呼應少年佛陀「唯我獨尊」的「獨」與「尊」。

人,作為撥尋裡的我,擦拭後的我,覓得了(ㄌㄧㄠ)那顆久被塵勞關鎖的明珠而獨尊?或者真是覓得了(˙ㄌㄜ)那顆久被塵勞關鎖的明珠!

倉頡造字的系統,就「人」而言,其實也滿符合人體工學,鮮明顯現人與其他動物的相異,「人與禽獸相異者幾希」,那幾希的部分,最主要的是人的脊椎骨與大地成垂直,也就是人從動物界匍匐、爬行、游泳,與地平線平行的行動中,挺直腰桿,站了起來,頭,抬起來了;手,伸出來了;腰,挺直了;腳,站立了,這就是「人」與動物最大的不同哩!尤其是楷書的「人」,穩穩的,腳踏實地,邁步行走的「人」的動畫,似乎就在你眼前左左右右行走。

我跟學生說過,甲骨文到篆體時代的「人」,側面而躬身,是有「禮」的人。隸書以後的「人」,趨向左右勻稱,逐漸自立,可以是靜態的、正面的、站挺的樣子,也可以想像為行走中邁步的左右腳,隸書邁出的步伐尤其勝過端端正正的楷體,這時候的人是有「理」的人。

有「禮」、有「理」的人,何時才成為有「力」的人?

想想,不就是人將他下垂的手臂平舉起來,揮舞、擺動、使力、書寫、彈琴、泡茶,讓其他的人看見手的萬能的時候嗎?動物只將手當作是行走的器官、肢體,人類將手揮轉為萬能的工具,甚至於將天地間可能拿到的樹枝、石器、獸骨,流動的水、風、火,揮轉為萬能的手。

老師老師,「人」舉起雙手,這就是「大」嗎?——學生迫不及待的舉起手來問。

真好,我學生舉起手來了,他們發現「人」的雙手萬能,有所動作,成就了「大」。我說,對呀!站穩大地的「人」,肯走、肯動手就是「大」人物,一探手,還可以創造自己的「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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