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冬日清早和友人們從台北搭高鐵到高雄左營。六龜育幼院的楊子江牧師來接我們。

大家先到高雄市立美術館賞畫。午間，坐在對面的楊牧師抬頭告訴我：「楊恩典找不到入口，繞了一圈回去了。」他的手機訊號斷斷續續，無法和她繼續通話。於是我試著用我的手機撥電話，一下子就通了。許久不見，她的聲音還是那麼溫馨又堅韌。

「六十年前，兄弟姊妹開始幫忙照顧孩子，母親總是手上抱一個、牽一個、背上背一個，楊恩典一定不離手，是父母的最愛。」楊子江說。他是楊煦牧師的二兒子，也是現任財團法人高雄市私立基督教山地育幼院院長。

楊煦和妻子林鳳英為六龜育幼院奉獻一生，二○一三年五月先後辭世，楊子江克紹箕裘，傳承雙親的信念：「交朋友、養小孩、傳福音。」並且成立高雄市煦英社會福利基金會，以父母親的名字各取一字紀念而命名，「延續他們愛的能量，提供綜融性的社會福利服務，做一些沒有人做的事，幫助社區弱勢的人。」

「父親來自山東，一九五三年經學生介紹，與苗栗縣泰安鄉泰雅族少女林鳳英結婚。婚後合力收容原住民失依兒童，靠著微薄的薪水養育孩子。小時候我們也幫忙種植蔬果，養雞養鴨。」創立超過半個世紀的六龜育幼院，是台灣的心靈故事。在那個物資缺乏的年代，楊煦夫婦胼手胝足、篳路藍縷，逐步開墾，以大愛照顧了許多孩子。

一九七四年三月，一名剛出生就沒有雙臂的嬰孩，被棄置在岡山鎮市場，楊煦夫婦收養她。楊牧師認為這是上帝給予的恩典，沒有手可以免去許多勞役，因此為她取名「楊恩典」。一九七六年，前總統蔣經國來到六龜育幼院，抱起二歲多的楊恩典，她天真的說自己的特徵「沒有手」，蔣經國告訴她：「雖然沒有手，但你還有腳，一樣可以做很多事。」

牧師開車載我們來到楊恩典的住所附近，遠遠地就看見她。五十歲的她依然優雅秀麗。時間好像停留在二十多年前，我為她的書寫序的那一年。彼時，她和作家胡幼鳳合作，口述出版《擁抱生命中的每一分鐘》。我也出席她的記者會，看她現場用腳趾頭擠顏料、作畫，描繪生命之美，感動得紅了眼眶。

「小時候，雙親很疼我，訓練我用腳趾彈鋼琴、煮飯、包水餃，教我用嘴巴叼筆寫字。媽媽照顧我無微不至，還曾用嘴幫感冒發燒的我吸出鼻涕。」

童年，她很黏楊媽媽。「有一天，育幼院一位義工謝玉美主動對媽媽說，不能太疼我，改讓她來教，於是從幼稚園起，她教我作文和圖畫，教我用圖畫寫日記，用樹葉拓印，用毛線拼貼。她對我很嚴格，同學得到八十分就可以出去玩耍了，我即使得了一百分，還是不讓我出去玩。我忍不住問她：為什麼？她說：『人家有手，將來至少可以做粗工謀生，你沒有手，腦袋要更好。』從此我更努力地學習。」

楊恩典於國中時期接觸水彩，十八歲接觸國畫，師事國畫大師楊鄂西、王瑞琮等人。回想當年學畫時期，「爸爸把我的每一張畫都收起來，他覺得每張都是最好的。」她的房間總是有美麗的花，「媽媽每天把鮮花捧來我房間，讓我能掌握花朵的特徵，並且收走枯萎的花朵。」

楊恩典秀麗的寫意花鳥畫，自成風格，每一幅畫作都充滿對生活的感動，後來，她成為國際知名口足畫家。

她的生命有著奇妙帶領。有一天，因為回撥一個未接電話，她和陌生男子陳信義鬥嘴五小時，姻緣悄悄牽起。二○○二年兩人結婚，育有一女一子，生活美滿。近年還領養一個小女孩。這些年來，她專事作畫，常常應邀演講，分享成長的心路歷程，也現場作畫，筆觸細膩，感動無數人。

重相逢，楊恩典說起忙著一月中旬至三月十五日在茂林國家公園遊客中心舉辦的畫展，邀我觀賞。這次除了國畫還有新作品、裝置藝術。「停頓就是退步。」她說。此外，她還忙於為榮民之家的長輩和啟聰學校的朋友募集月曆和生活用品。「上帝不斷祝福我，我也成為別人的祝福。生命就是要付出。」

即使結婚成家，無論多麼忙，她和夫婿、兒女以及領養的女孩，都會在周末回到六龜育幼院，準備周日一早參加神聖的禮拜儀式，這是她不忘的行程。「來六龜，遇到這麼多的愛。未來希望多開畫展、說故事，和大家討論創作、分享思考。」

午後，我們經過美濃來到六龜育幼院。四周山巒起伏。

這是楊恩典生長的地方，充滿她的記憶。童年的她曾以肩膀攀爬兩座石象旁的龍眼樹。牧師說，大象是五十年前一位退伍軍人來院裡造的，那時孩子們沒看過大象，大家都很好奇。九重葛依舊盛開，那是楊恩典早年經常畫畫的地方。莊嚴的主恩堂，則是她祈禱的所在……。

六龜育幼院像是人們心靈裡的畫作。數十年來，這兒的一草一木記憶著愛心。

我們抵達從設計到完工歷經十年的新院區。「方舟教堂」在藍天下停駐，西側是女生宿舍，東側則是男生宿舍。整個建築空間充滿生命力，繞來繞去都會看見自然光，看見窗，看見窗外的花草樹木、藍天白雲，好像住在山林裡，自然拙樸。

二○○九年八八風災，造成嚴重水患，荖濃溪畔的六龜山地育幼院災情嚴重，「關懷台灣文教基金會」董事長李濤，發起蓋新校舍專案，匯集全台逾十二萬人士的奉獻，邀請邱文傑建築師，為當時已經六十歲的山地育幼院，興建新宿舍與教堂。二○二一年啟用。

同行的邱文傑在這裡投注了十年的漫長的旅程。「家十教堂──居住空間加精神信仰空間」，是他為新院舍設計的基本命題。「完成後的建築只是空白畫布，真正讓空間綻放色彩的，是未來孩子們填入的生活。」

「曾經有近兩千個孩子在這兒成長。目前約有二十八個。」傍晚，楊子江牧師和我們分享一張老照片，那是一九六四年春天他的雙親楊煦、林鳳英和孩子們的合影。

時光在老照片上流動，串起六龜育幼院的花草樹木和孩子，我們置身在愛的畫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