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金順

對所有的告別，只有感激。畢竟在時間長流裡，生命所經歷過的一切，皆為因緣，聚散來去，都不是人生所能刻意安排，或特別設計而成。因此我善喜隨緣，不訴諸計畫，也不太規劃生涯，知道腳行之處，前方有光，也會有影；也必會有所遇，更必會有所棄，是以塵埃起落處，唯有般若自在，如如尋常，就能了然歡喜。

所以在人間轉折處，每一回首，看到過去的自己，一次又一次在世道上競逐和匆匆尋路，不免心驚。迷茫與惘惘，都是身如一葉飄蓬的處境，或如不繫之舟，一直想尋找安定渡頭的念想，那無疑成了塵世間種種存在的遮蔽。只是人在時流中，總無法避免隨時流漂移的命運，社會化，群體化，政治化、階級化、價值化，浸染得久了，難免讓人不得不從世俗中忘了自我單純和良善的初心。

因此生為世子，而處於茫茫劫劫，戀物著境的塵世，必然常會遇到抉擇和處處動念的試探，貪瞋痴也成了考驗，這些都是道場，也都是此生的必經，所以只有面對自己的欲望，以智自解，才能更加圓潤自己的生命。

去年到醫院探訪一位老朋友，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將遠行，面對死亡，他說他是充滿恐懼的。肉身難得啊，可當肉身不在時，大千俱幻，名利不值一哂。而過去勞勞碌碌，走到了盡頭，都是一場空無。至於未來，沒有未來了。他躺在病床上說，在沒生病前，人世空幻的道理雖然完全懂得，但總是有許多的放不下，總覺得不能落在時間之後，時時競逐，不休不止，及至生病了，所有活動都被迫停機，才驚覺這許多年來，自己沒有好好面對過真正的自己。而我卻從他的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碌碌無為，萬般牽扯，了了塵事，蟬夢自驚。

而紅樓一場繁華大夢，到頭來全被埋入了一片茫茫白雪之中。跛足道人所唱的〈好了歌〉，在許多覺和不覺裡，依舊被流唱著。但一如沙特所說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黏滯，沉浸得愈久就愈難以掙脫，名利場中如此，情愛場中也如此，因此我們以為已經攫住了欲望，卻不知早已被欲望所攫住了，成其奴隸，因而，人生不免永遠都是在蠅營狗苟中度過。

友人後來成了一罈骨灰，千古長寂。再過幾年後，不會有人記起他的名字，也不會有人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在時光的長河裡，彼此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泡沫。因此，每當我佇足於年底，在舊年和新年之間，瞻前顧後，都會有一種身不由己的感慨。歲月翻逝，歲月重來，在時間的巨河流盪中，我隨緣而至，也隨緣而去，在天地的俯仰之間，蠢蠢活著，並占著地球的一個小小角落，只有合十，無限的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