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秀美

十三香！不是三香五香，是十三香！花椒十克、八角茴香十克、肉桂四克、三奈四克、陳皮四克、肉蔻一顆、乾薑四克、白芷四克、砂仁二克、丁香二克、木香二克、小茴香二克、良薑二克。就這十三味合成的一味，如投石入池一般，漾開了我股股繾綣的鄉愁！

在十五年歷史的邊間廚房裡，光敞亮映進來，媽習慣一早就圍起爸送的象徵廚師的白圍裙，頭戴白色廚師帽，將十三味香料按照比例一一擺在木盤裡，點完沒有缺漏後，又一一裝入白色棉質滷包袋裡，沖過水後，放入已滾的熱鍋裡。

我望著媽的側臉，高高的顴骨上已有太陽曝晒後的斑點，頭頂的白髮，和歲月刀鑿出的額頭紋就埋在帽子裡。不許人間見白髮，又不想染髮的媽，就夏天鴨舌帽冬天圓氈帽替換著；但是我哪會在意她的白髮和魚尾紋、額頭紋？在我眼裡滿滿的是她的笑靨與柔中有剛剛中帶柔！

一霎時，空氣裡開始蒸騰著裊裊的香，從鍋裡升起，繞過整個廚房，飄到客廳，竄到二樓，我放長鼻子用力吸著，要把兩年沒能回鄉的思念吸滿再釋放，釋放再吸滿；就在吸氣呼氣、吸氣呼氣之間，我調理了自己的情緒……

回顧外放的這幾年，每逢佳節倍思親，化解鄉愁的視訊，聲音裡抖音陣陣，笑眼裡淚珠滾滾，合起銀幕後，跑進房間哽咽失聲；空間的隔閡，加溫了鄉愁；爸媽退休後的自在，才漸漸緩解了我的不安！

「如果能夠服務鄉梓又何必遠去？」媽一直堅持著她的想法，多次低沉又婉轉的勸說著。但有一個聲音一直在我心底呼喚：「如果有能力服務更大群的人，何不投入？」於是拉開思念的帷幕，如箏隨風翻飛一般，翱翔在天空的另一端，不能天天守候著爸媽，但是繫著心念的那一線卻始終牢牢把握著！

看到我的成長，爸媽漸漸安然受之，欣然迎之。

花椒八角氣味最強烈，開始時嗆得眼淚直流，在慢火加溫最後化作一縷縷水上煙塵，又像山頭的雲嵐繚繞，其他的各種香，小茴香、木香、丁香……，也不遑多讓，一起濃濃烈烈的施展自己的魅力，使得廚房成了醞釀回憶的缸。

氤氳中有我的影像有媽的影像，有目前的廚房，有我外放的蝸居；在時間的運轉下，影像交疊成一幅幅媽喁喁的想望，和我必須專注應付的奔忙。

每次離台總在清晨五點，夏天時天氣已矇矇亮著光，爸開車媽陪伴，我補眠；冬天時的清晨寒意刺骨，爸媽非常謹慎怕睡過頭來不及，就在客廳淺眠，我不忍，說要前一晚住機場酒店，他們不捨，送自己心愛的女兒離台，從來都不是開心的事。皮箱裡滿滿的家鄉味，滿滿的叨念，滿滿的想念，我也不捨，但是擁抱後還是要別過頭在人龍裡揮手出關。

候鳥尚可南北遷徙，就是一個春秋，我卻因為疫情，牛年虎年不得回鄉！

鍋裡的十三味，在最小最小的火上慢慢煨著，香氣已足，於是媽媽投入適量的生抽老抽和冰糖少許，等待冰糖化開與香氣融合，再投入已洗淨汆燙過的主角，就在大火滾過細火慢燉之後又煨著再熄火燜著，等待著可以盛盤上桌。

我的成長也是在媽媽的愛心鍋裡，燙過滾過沉過熏過滷過煨過，甚至溢出過！到如今我仍不敢問：我這成品可以盛盤上桌否？

媽喜歡黑色在臉譜中代表的的剛直不阿、鐵面無私，也喜歡橙色在節慶中象徵的大吉大利。於是將它滷得又黑又亮，切成厚厚片片；將金桔切得又薄又細，在一整盤的剛毅不阿裡，圍成一圈圈大吉大利。讓穩定莊重中有喜悅滿足與熱情——這何嘗不也是她對我的期許，穩定莊重中帶有喜悅滿足與熱情的氣質。

為了不想接觸太多人工調味；為了口味的素中有葷、葷中含蔬；更為了健康，於是媽找了方子做了這一味，用花草樹木的氣味調和鼎鼐，用揉搓果實葉子的精華拌入生活，讓瀰漫廚房的是四季的芳香，讓遊子回鄉能細細咀嚼家的陣陣甜香。

細細咀嚼年度盛會的十三味香料滷味，細細回顧生命中的這一味，期望成長歲月中，所有的辛辣嗆苦腥羶血水，都能夠在長河流月中被滷得溢著甘甜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