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前幾日，在高雄鹽埕區北門，走進沒落的建國市場。昔時市場外大樓，一整排巴洛克門面氣派恢宏，當年商舖的熱絡自可想像。

如今繁華褪去，騎樓下兩間少有人光顧的商舖，撐著過往的榮光。巷弄內的市場也只剩三家小攤點綴。販售雞肉和豬肉的大姐們形貌素樸，但看顧仔店的阿嬤可穿著典雅，彷彿在堅持過去的某種風華。

早年仔店猶如小百貨商行，阿嬤是老闆娘，還僱請人來當店員。如今門可羅雀，仔店的物品稀疏應景，早不如過往的豐富。但我最有興趣聆聽的，可不是她在此經營半世紀仔店買賣的諸多故事，反而是她就讀屏東高女的回憶。

初始得知此一日治時期的高中女校，我好像聽到哈佛、耶魯大學般，馬上肅然起敬。從阿嬤的衣著和談吐，我愈加好奇，少女時代，她在屏東高女如何養成。

才聊沒幾句，我已顧不得店裡的形色，急切地追問當年的事情，她也樂得回答。攤位上擺著一本一九五○年的畢業紀念冊。當年這樣一本毛絨布質的紀念相簿價格不菲，並非每個人都買得起。阿嬤家世想必 不差，方能購得此紀念冊，留存至今。

翻開相簿，裡面有阿嬤當年打野球的英姿，還有學校的各種活動照。因為打過野球，她現在依舊愛觀看職棒比賽。冒昧地詳問年歲，阿嬤跟我媽相似，都近九十歲。過去在學校學過算盤，撥起來一如我們滑手機的靈巧。

後來她再拿出自己跟同學畢業後，前往三地門的照片。我的歷史樂趣愈發湧上。頓時間，腦海浮現了昆蟲學者山中正夫（一九○四─？）和畫家陳進（一九○七─一九九八）的形影。

我寫了這兩位日治時期屏東高女老師的名字，問伊認識否？阿嬤搖搖頭，顯然一點印象都沒有。這點我完全可以了解。每個人在乎的不同，我們長大時的回顧，總是選擇性的記憶。遑論當時才十五六歲，活在被殖民統治的情境。

山中於一九三○年八月來台，初始在台南長老教會學校，主教生物理科知識。教學課餘，喜愛到處採集昆蟲。還利用暑假期間，進行了台灣一周，搭船兼徒步的自然觀察旅行。

一九三二年四月，高雄州立屏東第一高女創設。山中是首批被指派前往的老師。五月前往後，約莫三年的時間，山中把屏東周遭的淺山幾乎走遍。採集地點由北至南，大抵有新興、赤山、九塊、澄清湖、新庄子、池鯉鮒和三地門等地，甚而遠到恆春一帶。當然還有中央山脈的旅次，擴及南北各地警備道。

此時，他不僅帶領學生野外採集，在課堂上，還教導學生研究昆蟲，其中洪雪梅的事蹟最為人知悉。一九三六年時，這位高三學生發表了一篇〈藍紋鋸眼蝶生活史的觀察〉，日後深受學界重視，咸信緣自山中的指導。山中還在一九三五年時投稿《台灣教育》，說明理科教育讓學生了解動植物與礦物的重要性。

一九三五年底，他轉任新竹中學擔任教諭，繼續帶領學生野外踏查。次年五月底再轉任新竹女中教學。縱使在戰爭期間，他仍埋首於專業，帶領學生深入偏避的高山進行蝴蝶採集。雪山、玉山、橫龍山和合歡山等地，都留下採集紀錄。在野外自然教學史上，山中無疑扮演了先驅角色。此一重要性，一如他在台灣各地全島性的多回採集。

一九四四年，他再回新竹中學任教。楊梅人張保信甫入中學，受到啟發，此後專研昆蟲有成，被譽為台灣鱗翅學研究的先驅，受到台日昆蟲界肯定。

雖說在新竹時，山中才有較明顯的大規模郊野帶領，但早在屏東高女，便有戶外踏查。只是不知此一美好風氣和事蹟，當年該校有無存留文史，或者繼續沿襲。

陳進是首位高等女校的台灣女老師。從東京學習藝術返台後，開始於屏東高女（今屏東女中）任教。

日治時期，畫家的社會地位很高。她是有史以來，首位入選日本帝展的台灣女畫家。當時報紙大篇幅報導，陳進的作品深具「台灣色彩」。邀她任教的校長大森丈之助更是禮遇，允准她每年度執教一學期，其他時間可自行運用。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起至一九三七年，陳進的教學時間與山中有部分重疊。課餘時，她常前往屏東公園的原住民石板屋區，以鉛筆、水彩速寫原住民的服飾用具，並將這些素材繪製成草圖。

她還嘗試到鄰近的排灣族三地門社進行寫生。之後，再利用暑假時赴日，借用東京寬永寺當成作畫場地。最終以部落婦女為主題，突破過去閨秀畫家風格的〈三地門社之女〉入選秋季「文展」。

阿嬤跟同學在三地門的合照，突顯了此一據點在戶外教學的重要性，引發我的進一步聯想。山中正夫和陳進的教學事蹟，無疑地也值得再深入追溯。

此一屏東高女見聞，環繞的不只是台灣女性最早受到良好教育的事宜，還有很多教育過程的轉折。藉著阿嬤看顧仔店的邂逅，我嘗試逐一剝繭抽絲，重新貼近過去不曾被重視的往事。

跟阿嬤閒聊時，偶爾抬頭看著市集廢墟般的天花板，還是有一些日光，從隙縫中，明亮地照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