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富貴」確實存在，但人得主動去找，它不是浮相表層的物質快樂，而是內在充盈的安然與歡喜。這樣的安然歡喜不會憑空而降，是要從形而下的生活中，精萃形而上的精神。



冬夜，在京都旅館。凌晨兩點睡不著覺，精神清朗，起身拉開窗簾坐在床邊看著窗外夜色。

斜對角的便利超商滿室燈火燦明，成了夜裡的繁華；沒有行人的人行道號誌依然敬業地閃爍著；馬路中間有工人正在施工，但並沒有發出大聲響；幾聲救護車的鳴笛聲從遠方畫破寂靜，瞬即又一閃而逝。

眼前的一切，讓我逐漸意識到，我已在京都。時隔三年，恍如夢境。

總是習慣住在這裡，知道往左走有間生鮮超市，可以去買水果買酸奶；知道往右走有間二十四小時的定食店，不論什麼時間肚子餓，都有食物可果腹。再回來這裡，景物依舊，但人呢？

想起當天下午剛抵達關西機場，打開手機連上網路，即收到很久沒有聯繫的朋友孟芬傳來的照片與訊息，那是一張在她在茶寮都路里的照片，說趁著出差之際，來體驗我筆下的京都。收到訊息時我非常驚訝，驚訝的是這個時間點太湊巧，如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祕召喚。

因為當時的我，恰好正在前往京都的路上。

她又問我：「是『富貴』嗎？」我說：「是。」

像打啞謎似的。她說的「富貴」，是我曾在書中提到的一款只有在京都買得到的線香，我曾用一句話形容：「這款香氣是我聞過最低調，最沉穩，有一種風定鐘鳴後的端寧祥和。」

風定與端寧，互為表裡，一是生發於環境，一是彰顯於內在。兩者共同的前提是，都曾歷經大風陡起，惶惑與焦慮，都是走過一段動盪顛簸的路程，才會有的風定與端寧。但這並不表示，人在安寧的狀態就會一直保持安寧，畢竟人有七情有六欲，如風驀然而至，會鬱悶會憂愁，會歡喜會失落，所以就算曾有片刻安寧，也往往因為外界的誘惑再動盪一次，因此必須時時匡弼自己。同樣的，也不是每一個經歷風雨晦冥的人都能重新獲得安穩平靜，那得要有警醒，有覺知。

有了這樣的領會，若要我重新定義「富貴」，不再是像從前那樣簡單的一句「風定鐘鳴後的端寧祥和」，而是認為那必定是精神在遭遇一次又一次顛躓與拉扯之後，內心猶能保持豐盈平穩，猶能含藏和諧安睦的狀態。

「富貴」確實存在，但人得主動去找，它不是浮相表層的物質快樂，而是內在充盈的安然與歡喜。這樣的安然歡喜不會憑空而降，是要從形而下的生活中，精萃形而上的精神。要知道日常生活只是活著的一種存在，並不是「心」的本質。

如今再看以前的文字，覺得離我很遠了。我不知道別的作者會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但每當有人跟我說起舊作時，我總不免羞赧，或者是認為當年將心緒寫出來之後，她就像一只凝固的器皿，定立在那裡。有人路過了，看一眼，也許覺得她好；有人路過了，也許視若無睹，甚至有人厭惡地棄若敝屣……這都無妨，那是她的命運。而我，不會停留在那裡，等待別人的回應。我還在往前走，不再置喙，也不再回顧耽溺，以至於當別人再問我「富貴」時，我所理解的，也與當年的不全相同，可能再多一些，可能再深入一些，也可能再修正一些。

那是因為我在改變，隨著年齡智識，隨著對生活的領略，隨著對生命的期許，都已不盡相同。但不論思緒如何轉變，我知道我所秉持的內核還是一樣的——修養內心，讓心明眼亮。

惠特曼的詩歌中有一段話：

我就照我自己的現狀生存╲這已經夠了╲即使世上無人意識到這點╲我仍滿足地坐著╲要是世上所有人都意識到了╲我也只是滿足的坐著

就好像此時我對著窗外，看著黓黑的天空，看著路邊明亮的燈火，自在地坐在床邊，沒有教條鞭策、沒有規則約束、沒有想望騷動、沒有憂慮掛懷，也沒有戾氣迴盪，我的此時此刻，自由無礙，豐盛飽滿，又沉靜無波。我想，這就是「富貴」。

我來京都的途中，孟芬傳給我「是『富貴』嗎？」像一句偈語，讓我在這樣無眠的冬夜，好好地，仔細地，再琢磨，再想一想。

京都，天一生水，地六成之，讓我緩緩地循向靈澈幽光。所以我願意一來，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