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Engin Akyurt
文/平郁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杯咖啡成了我每日的開端。晨起後,拿起杯子輕啜一口,讓熱但不燙嘴的咖啡在嘴裡含上幾秒,味覺和嗅覺突地洞開,唇裡唇外馬上意識到苦,卻又感到一股香迅速在齒間頰邊流竄,彷彿滿身滿臉都薰香了起來。
一向不嗜甜,我的咖啡不放糖,但這時不來些甜點,就像花瓶裡有葉無花,或是有花無葉,不免遺憾。當嘴裡咖啡滑下喉間,趁那股苦味尚留在舌尖,咬下一口軟滋滋的鳳梨酥、細蜜蜜的蛋塔、鬆綿綿的蛋糕、甚至甜膩膩的羊羹,那股對味,真是天作之合。我稱它為苦盡甘來。
可惜,這樣的好滋味我常常只能一人獨嘗,先生連茶都不沾,日常飲料就是白開水。我笑他也跟白開水一樣,平淡乏味,他欣然受之,照樣過他的白開水日子。
在獨嘗咖啡的悠悠心情中,有些記憶會驀然浮出,有時僅是淺淺一口,也能使故人舊夢在恍惚間來拍肩,無從設防。
最早的咖啡記憶,在童年。又寒又溼的冬夜裡,母親在爐上煮水,喚我取來小木櫃上的玻璃瓶,瓶裡是大塊小塊的深褐色,好似鬆土泛了潮。母親用調羹使勁兒舀了一塊出來,放進杯裡,倒下滾燙的水,旋入幾匙紅糖,順手再挖上一匙子的糖塞入我嘴裡。在香氣氤氳中,她笑得很淡。「妳爸從船上捎下來的,說是喝了暖和。」
母親儉省成性,這樣奢侈的興致在她簡直難得。父親那時跑遠洋船,經年難得回家,下船一趟家裡總會多了幾樣新奇的洋貨。除了三兩封報平安的家書,這些原本陌生的物件就成了他與家人之間情意的重要聯繫。見物如見人,大概就是那樣,在那個溼冷的夜晚,母親決定用咖啡來為自己取點溫暖,毋寧是不由自主的吧。父親後來在我小學二年級時船難過世,母親喝咖啡的景象從此不曾見過。
再見咖啡,已是青春年少。年輕歲月,沒有太重的悠悠心事,卻多的是喝咖啡的伴。一夥同事心血來潮,可以到刻意雕琢出浪漫的咖啡屋,吃喝談笑,渾渾實實混一下午。飲咖啡在那個年紀,是時髦的裝飾品,配在身上,好似已然飛揚的青春更有理由昂首闊步。咖啡下了肚沒錯,滋味卻來不及細嘗,至今還說不出是個什麼味道。想來是甜的吧,才會讓我識得滋味後,至今日日不可無。
歲月的腳步愈踩愈深,喝咖啡的伴日漸寂寥,喝咖啡的心情也收斂不少,三兩好友面對面淺酌低語,咖啡與話題一樣,濃淡隨意,都說了哪些故事,故事裡的人與情如何糾葛纏綿,都已煙消霧盡,唯有咖啡香在記憶裡依附流轉,久久不散。
戀愛期間,難以免俗地坐過幾次咖啡廳,那個大家都說是有情調的地方。我喝咖啡他點冰淇淋,怪的是多半談書論劍,可那個時候再硬的話題也像是摻了蜜,誘得我們專注又愉快,渾身撲撲地沾滿了情調的粉。如今依稀知道,情調就是隔著紗看物,隔著霧看事,只要不瞇眼睛,情調的確迷得倒人。
之後結婚生子,成了全職的家庭主婦,鎮日往返於尿布奶瓶的忙亂,讓我過日子的好心情逐日萎縮,好似自己的天空節節陷落,最後退到只有柴米油鹽可以揮灑,再加上搬離了繁華的都市,朋友驟減,淡如水之交不用說,清澈到只剩聯絡簿上的幾行地址與電話。沒錯,即使是多年來在咖啡裡交心過的朋友,也抵不過空間與時間的離間。
在咖啡裡回憶忽遠忽近的從前,這段日子的咖啡特別苦澀,難以下口。要不就戒了呢?當然不。柴米油鹽雖然也有滋味,但不得不就時,滋味顯然欠佳。唯獨咖啡香,是選擇而來,益發覺得放棄不得。於是,日日我在餐桌前,用一杯咖啡開啟我的嗅覺、味覺,乃至於知覺,很長的一段時間,一個中年女子在早上愁眉深鎖,獨飲咖啡,是每天都要上演的一幕戲。
直到有一天,我隨友人去看望她一個生病的朋友。與病人相交不深,除了問候,我們僅只交換微笑和沉默。窗外的陽光看來很暖,可惜透不進屋裡。她突然轉頭問我,妳還喝咖啡嗎?我答是,心裡想到每天早晨那一杯香味盡失的苦咖啡。「真羨慕妳,可以享受我不能再碰的東西。」享受?我突然憶起幾位認識的職業婦女,當她們知道我全職在家,言表之中流露出的羨慕。我在享受嗎?我值得羨慕嗎?
走出醫院,門外的陽光果真照得人一團暖和,不由得想起病房裡的淒冷。除了咖啡,她必定還有更多不能再碰的東西吧。是的,比起她來,我的確享受得近乎奢侈。她羨慕我,是因為我有她沒有的東西,而那些看來什麼都有的朋友羨慕我,又何嘗不是因為我那留白甚多的生活,是她們滿溢的日子裡無法擁有的?可是被羨慕的我,卻把自己看作無甚所有,反而羨慕她們的豐富多彩。有與沒有之間,界定到底在哪裡?無盡的羨慕點石成金,把每個人的生活都點成了無盡的缺憾,其實無非是一人之喜,他人之棄,這個圈子繞得多麼令人精疲力竭,也多麼無謂。
終於發現了,原來多年來對咖啡不悔的依戀,在於它醇者自醇,香者自香,甚至苦者自苦,始終堅持原味。它的風味不曾改換,滋味全在飲者心境,生活也該如此對待。是的,獨飲咖啡未免寂寞,可是實在不必那麼低調。人生這一杯咖啡,無論場景如何更換,其實自有滋味啊。
於是,一個中年女子早上獨飲咖啡,還是日日都會有的一幕戲,只是她現在面帶微笑,真的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