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玉芬
浩瀚汪洋，自遠古到現在，水流，不捨晝夜，把海灣切割成星羅遍布的島嶼。尤其拉哥斯島、伊科伊島、維多利亞島三大島，像是項鍊的鑲墜，垂躺在絨布般的大西洋水域中，熠熠發光。
夜晚，街道的燈光閃爍，遠遠望去，看似另一條鑲滿碎鑽的項鍊，無限地延伸，十分璀璨耀眼。若拋開這些如此起彼落的喇叭聲，與鼎沸人聲的噪音，無疑地這該是世界級的大城市無誤。
城市的黑夜與白日，真的大不相同。當黑夜隱退，它的真面目袒露：路面，坑疤不平；交通，失序混亂；市集，擁擠不堪……勾勒成一個混亂但熱力滾滾的國度。
這就是拉哥斯（Lagos）的真實面貌。一座位於西非奈及利亞西南部，濱臨大西洋的海港城市。
遙遠的年代，踏入業界已有一段時日，探索世界之心方興未艾，拉哥斯是非洲之旅的首站。不管多少歲月流逝，它對我的意義非常。
彼時亞洲臉孔不多見於非洲大陸，尤其我一東方女子，在盡是黑皮膚的人群中更顯醒目。朋友為了保護遠道而來的我，安排下榻他家，日日出門保鏢如影隨形。萬分不解他為何大費周章，他說這城治安不佳，放我單行危險重重，需保護我安全無虞直至離境。他的家，重重金屬門闔上，門裡門外兩個世界，門外是治安欠缺的通衢大街，門裡是驚弓之鳥的安全住家。
金屬門，冰冷的鋼鐵，打開、闔上，一次次，把沉重的壓力關在門外。但是，面對這樣一個犯罪時有所聞的社會，我好奇的眼睛大於恐懼之心。
後來這位留宿我的朋友因事先行飛去倫敦，委託他哥哥照顧我。從這屋移至那屋，從這家到那家，相似的氛圍，一樣令人震撼。每當我從外面回來，一進門，必是重重鐵門關上，金屬鎖馬上緊扣。當門打開的一剎那，那片沉甸甸的黃銅鎖，半空中晃啊晃，像是囚禁於大城裡的牢籠，綑綁稍解。
離境時，保鑣領我至機場，機場簡陋且狹小，所有航空櫃台全擠在一起，大廳裡鬧哄哄，進出管制嚴格。突然聽到熟悉的台灣腔調，尋聲望去，很快地捕捉到正在送機的一家人。人不親土親，既是故鄉人萍水相逢，便攀談起來，原來他們是來此開設工廠的新移民。
後來，我因莫名其妙的理由無法取得登機證，只好打退堂鼓明日再來。奮戰了一天，精疲力竭，於是讓司機去找家中國餐廳，打算好好吃一頓飯，補充體力，明天繼續奮戰。一踏進餐廳，迎面而來的一桌人，定睛一看，即是剛剛送機的那一家人，台灣人特有的熱情，他們馬上邀我一起共餐。
他鄉異地吃著故鄉食物，話匣子一打開，欲罷不能，娓娓道來人在天涯多少江湖事。說著說著，突然他左右環顧，壓低聲音說起驚險的遭遇。半夜，一批蒙面人，持槍闖入他的住宅，喝令全家不許動並逼問出保管箱的密碼。所有的現金、珠寶等全被洗劫一空，「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驚呼這簡直是小說的情節，他急稱一切都是真實版，要不可看看他受傷包紮的耳朵，正是歹徒逼他說出密碼時，他一開始不從所遭受的毒手。
富貴險中求，奈及利亞是石油輸出國組織中第四大成員，市場大，但治安也極差。一九九一年以前拉哥斯是奈及利亞的首都，經濟及金融中心，也是非洲第二大城以及主要的金融中心。奈何軍事獨裁與不間斷的內戰在該國境內持續了數十年，政治的不安定，造成民不聊生，飢寒起盜心，社會秩序終年混亂。
從此我轉向於北方市場，孜孜矻矻，那裡是穆斯林的大本營，樸實而有人情味，拉哥斯則過門不入。而當我再度前往時，已是多年後，那是應非洲首屈一指的企業集團之邀，為其做簡報。當CEO以高傲的態度，指著桌前堆積如山的目錄：「看啊！全世界的供應商這麼多，說說看為什麼我要選你公司？」
不自覺地挺起胸膛，輕輕地回答他一句話，最後還是鎩羽而歸。但當時他為了保證我的安危，派人送我回飯店，並囑咐我不得外出直到離境，說外面實在太危險。
可見當時的拉哥斯，在世人眼中它與危險是同義詞，我憨人無膽也不知恐懼。告別了它，似乎也與這非洲第二大城的市場距離又拉遠了，心裡不無惆悵。
三年後，有幸成為這家大企業的供應商，進出拉哥斯才較頻繁。慢慢地，置身於這城市時，神經細胞已較以往鬆弛，多如牛毛的恐懼事物，也漸漸抖落。別的不說，單就投宿而言，整潔簡單的旅店，取代了往昔非五星級才保安全的飯店。最寫實的，莫過於能隨意自在進出街中的食肆飽餐一頓，或至商店隨意採購。
尤其，當我出入境時，面對海關的刁難勒索，已能神色自若、溫言軟語以對，讓自己安全脫身。甚至行李車推出大廳，隨之引來蒼蠅般的糾纏──叫客載人的計程車，或是要你兌換錢幣的小販……嗡嗡嗡，在身旁揮之不去。斯情斯景，不但不以為忤，更覺接地氣，有一股特殊的濡沫之情升起。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次旅行完將離開時，在前往機場的路上，被警察攔阻下來。他的理由非常荒謬，說我們的車子輪胎有問題，非得要我們到警察局一趟。去，填寫表格問話等個地老天荒不說，也會錯過飛機航班；不去，破財消災，但他獅子大開口，實在忍不下這一口氣。最後經由當地朋友協商，車子才順利轉向機場。
又有次夜晚才抵達拉哥斯，投宿於機場附近的旅店，那是歐洲連鎖的平價旅館「Ibis」。當潔亮的玻璃自動門打開，色彩鮮明的大廳立即映入眼簾。開放自在的吧檯，簡單可口的buff晚餐，溫和有禮的接待人員，快節奏的樂音流淌一室。這樣的氛圍，只要不走出大門，便彷彿置身歐洲某大城市裡。然而這種感覺，大概也只有如我這般曾經見證過拉哥斯的黑暗過往，親眼目睹這城市的蛻變，才能咀嚼出一翻喜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