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駱以軍
上周母親得了帶狀泡疹。
最開始,她以為腰椎拉傷,綁上護腰,但第二天、第三天,發現腰部浮現紅腫,甚至速度極快的冒出水皰。還好我姊姊上網搜尋,種種症狀,皆指向帶狀泡疹。姊姊電話告訴我,我還渾渾噩噩,恰好一位出版社大姐打電話給我,我隨口說母親好像得了此病。那大姐聞言大驚,說他母親前年也得過,是非常難纏、折磨人的,一定要把握黃金時期投藥,否則會變沉痾、反覆蔓竄。她且告訴我幾位共同認識之人,曾受此病折磨。
大姐說,立刻帶你媽去醫院掛急診。
但我解釋,我母親非常能吃苦,且看似開朗,其實害羞,對於去大醫院,要動員起來頗難。她是上一輩的人,相信中醫的人體調理寒熱之理,對西藥充滿戒心。
這位熱心的大姐立刻傳簡訊給我一種西藥名稱,說吾等生而有幸,現在醫學進步,發明了帶狀泡疹的特效藥,但一定要即時投藥。她母親當初看帶狀泡疹,是去大醫院,醫生就是開這個藥,在這七八天黃金時間,把病毒壓制,當然人體自身的免疫系統也在和病毒打仗,等水泡創斑收斂後,之後還有一關,就是神經痛,那時醫生會開醫些抗憂鬱或抗癲癇的止痛藥,這等到那時再說了。
只能說菩薩保佑,這位大姐時機恰巧的一通電話,讓我們這些孩子有了和纏上母親的這麻煩病症作戰的依據。
我沒住永和老家,是我老哥老姊每天看護著我那一生不知吃了多少苦的老母親。他們每天幫母親患處塗抹外敷藥膏,期間電話聯繫時,說到母親對那藥物有頭暈失衡,甚至嘔吐的狀況反應……
人世之苦、之難,頗似這帶狀皰疹的「疾病的隱喻」,也許古早年代就是個可怕的病症。聽說我一位遠房表舅,也是得了此病,因這病俗名「皮蛇」,所以老人家竟跑去草藥店「斬蛇頭」,後來那泡疹蔓延得亂七八糟……
然而我們又同時在一個各種資訊貼身可觸的時代,突然襲擊到我的老母親身上,像剝洋蔥一層一層對抗,並非單一的對某種疾病的反應,針對那皰疹觸目心驚同時病毒最猖熾的黃金時間;等傷口收斂,又有像幻影說不出的神經痛後遺症。所幸我得到那位大姐因身歷其境的激動建議,這也是人世說來偶然但又神祕的因緣。
母親穿過的年代,到我穿過的年代,世界真的從裡到外翻了好幾翻。這幾年全世界的大疫,像地獄之景降臨,但恍惚如夢,現在似乎這一切又慢慢可控制了。我們像在海岸岩礁倖存,趴伏著感受活著的此在的海豹。另一方面,人世的一些意外,又使我變得膽怯,這與年輕時的關於對人的情,這種大惑無關;與持續和自己離析、脫離的所謂名利場痴愚無關。因為即使你帶著善意,那超乎你能預想的攻擊和傷害,猝不及防仍會找上你。有時甚至會,無自信到,靠用網路上的諸葛神算,或本月星座運勢來給自己,可或不可,這樣會如何……我們像螢光般存在,或我們是可見光之外的孑孓,不發動,就不會落入困擾。
在我的認知裡,母親是最虔誠、持守戒律的佛教徒,長年誦念大部頭經典,為我這讓她擔心害怕在外頭又闖了什麼禍的小兒子,祈求佛菩薩慈悲保佑。幾年前她動過一極大手術,換兩髖關節和兩人工膝蓋,年輕時扛了過重的家裡日常用物(她都是下班後,去黃昏市場買晚餐料理食材、水果、米油鹽醋、洗衣粉,甚至會買書。那個年代,搭公車轉公車,偶幾次小孩的我到巷口接她,嬌小的身形,提著超重的兩大袋);還有父親中風五年,都是她在床畔照顧,父親非常高大沉重,擦洗換便溺墊褥,這些都摧毀了她身體的結構,但她非常能忍,肉體的痛,或人世的逆境。
後來動那膝蓋手術時,醫生看了她的左大腿骨,大搖其頭,母親許多年前有一次粉碎骨折,但她太能忍,竟亂七八糟靜靜在腿裡面癒合了,因此必須重新動手術。醫生在裡頭纏上超多鐵線、鐵架,好讓亂黏結的骨組織重新長回正常。那樣的痛苦,一兩年,母親皆是好學生認真復健,由坐輪椅、拿四爪撐架、到不可思議的不需拐杖而能行走。
我這些年,遇上一些冤恨,母親總勸我,娑婆世界啊,那麼多的苦,讓那些人們的心在折磨中變形了,你遭遇到,是轉了一手去消業,去體會、解離他們意念的扭曲啊。就像這個皰疹,這麼奇幻恐怖,然後用那麼複雜的新科技去對抗,但之後還要承受那痛不堪言的後遺神經痛啊。但我們平常學著那些師父說「清涼心」,不就是這時來修行、練習嗎?
祈禱菩薩保佑,我母親的疼痛能早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