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呂眉均
一日,打卡十點的班,館內尚無客人。「她」難得排班早上九點半,不到十點已做好營業準備工作,端坐能直望中庭楊桃樹的座位。
館內晦暗,一燈未亮。
朝「她」走過去,直至靠得很近,「她」才彷彿從遙遠之地速回,嘴角扯出比哭更悲傷的深沉微笑:「想說沒人,先不開燈。我去開!」起身欲動。
「反正沒客人,第一次坐在沒亮燈的茶館裡,感覺很好。」
「她」笑了笑,安心坐下。
室內無光,烏暗不明,兩人許久無話,雙雙望向陽光普照的中庭,注視夏綠生意盎然。
「老闆說,剛來時,楊桃樹上的楊桃,結在高處;後來芒果樹愈長愈旺,吸收更多陽光,楊桃樹結果的地方愈來愈往下挪移。」「她」難得主動開啟話題。「楊桃樹中間,有個小小突出處,老闆說是去年結果的地方,今年只能在下面結果。長出來的楊桃又小又澀,妳吃過嗎?」
我搖頭。
「昨天那個人說,如果告他,能讓我好過點,可以告他跟那個女人。他媽媽聽到,馬上轉頭罵我欺人太甚,所有人都指責我斷他的前途。事是他做的,話是他說的,最後被罵最慘的……」
落地玻璃門外,樹影猛地一陣搖晃。
「洞、洞、洞!」
「我原在銀行總部工作,婚後辭職當全職家庭主婦伺候大的小的老的。」
「洞洞洞洞!」
「都怪我,伺候得太好,他才有時間精力往外發……」「她」面無表情,彷彿另外一個人在說話。「我花他的錢,去巴黎玩好幾個月。」
「洞!」「洞!」「洞!」
「我想離,不想……」
「洞!」「洞!」
「妳有沒有看過雲門舞集在八里被燒毀的貨櫃?無堅不摧的金屬,居然被沒有實體的火燒得面目全非?」
「洞!」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
兩個人,暗屋中,靜靜安坐,注視低處楊桃,直至客人入內。
「她」小跑步匆匆去開燈,我端起水微笑迎客人。
那日過後,屋子亮著燈,我們說過很多話,卻不曾再提此事。
如常般,茶藝師們或站或坐,或聊天或飲用當日早上現煮的古樹茶——只要說「這是普洱茶」,做過功課來台灣旅行且特意拜訪茶館的日本客人,大多露出恍然大悟或感興趣的表情。
茶藝師們身在工作間,一顆心和一雙眼睛,都掛在老式玻璃木門外。每當客人轉身踏進厚重大門,一定有人俐落起身,前往玻璃木門,宛如自動門,搶在客人伸手或左右張望不知該從何處下手開門之際,輕巧推開老式木門。
曾發生過客人站在門外半天,苦找不到開門方式;或輕敲兩下門後,拘謹立於門外,一臉困惑;也碰過所有茶藝師都在忙,客人努力開門,因無法順利推開而愈來愈用力,直至木門發出頑強抵抗的「碰碰碰」聲響——明明木門上半部,已滑開一道細縫,底部木門與軌道仍緊緊咬合不肯鬆口,導致上半木門被拉開後,又順勢關上而發生令人擔憂的「碰碰碰」。
另有很能掌握老木門推開巧勁的日本人,平順無聲往兩側滑開木門,溜冰似的,輕盈竄入茶館櫃檯前,微微側身,關妥門,一氣呵成。
「您好。」我立於櫃檯,朝入內客人打招呼。
「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早安)」一女一男,兩名日本人踏進茶館。
工作間步出一名茶藝師,欲上前帶位。
日本女人搖頭,右手食指轉一圈櫃檯前的販售部,伴隨一長串日文。透過簡單肢體語言,有經驗的茶藝師迅速了解對方並不想品茗,只是進來參觀逛逛,或購買台灣茶葉。
一般而言,日本客人踏進茶館,多為體驗台灣茶而來。如欲購買茶葉,也會等體驗完茶席,才進行選購。甫進茶館,便熟門熟路挑選台灣茶葉的日本遊客,實屬少見。
與另一名茶藝師交換眼神後,對方轉身回工作間,我站在櫃檯後方,留心對方是否需要上前介紹?如果想隨意逛逛,我不便上前打擾,將空間留給他們。
日本女客人快速選定幾款台灣茶葉,對男客人一番介紹後,毫不留戀轉身離開,行至櫃檯結帳機前,笑容甜美又別有意涵。
一串日文,瀑布般灌入雙耳之內。日本女客人語畢,靜靜看我,似乎正期待反饋。
我完全失去反應能力,呈現當機狀態。
敏感察覺我的困窘,日本女客將幾款台灣茶罐放上櫃台桌面,打開皮包,拿出手機,飛滑一會兒,嘴角滿意上揚,秀出「證據」,放至我眼前。
定睛一瞧,手機裡出現一張茶館照片。照片裡的我,正專注示範泡茶,渾然未覺自己當下那一刻,已被收入萬千世界裡的一方金屬小盒中。
照片裡,我面前,擺置五個小白圓杯,底下各墊一方小杯墊。一張長方大木桌,我坐於短邊處,右邊坐三名日本女性,左邊坐一名金髮外國男性,以及一張沒人坐的空椅。應是眼前女客的座位,因拍照,位置才空下來。
這是第一次,親眼目睹自己為客人示範泡茶的模樣。
我和女客用非常簡單的英、日文夾雜,再加上大量肢體語言進行輔助,方了解照片「過去與今日」的來龍去脈。那時尚且不知,未來我將多感謝這一刻發生的種種。
原來去年,同樣日本連休的五月時節,女客與友人們前來台灣旅行,進入茶館體驗台灣茶文化。今年女客再次光臨,帶來一名新朋友,也是日本人。不知是丈夫、情人,或朋友?
「我還記得妳喔,雖然頭髮留長了,模樣有些不同。」女客滿臉興奮。「去年謝謝妳幫我泡茶,妳看,今年我又回來囉。」
注視手機裡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向女客提出「可否將照片贈我的要求」。
女客欣然點頭後,皺眉思索該如何將照片轉贈於我?
語言隔閡之牆,讓我們之間的互動,往往先有動作,爾後才慢慢轉化,懂得對方想表達的「內文」。
見我拿出手機,女客先露出理解神情,頭頂隨即飄來一朵為難;在女客苦惱表情下,我點開拍照模式,將鏡頭移往女客手機上空,「喀嚓」一聲。女客起初一愣,恍然大悟後,仰頭暢快大笑。
女客不再隨口飄出一長串日文,用眼神,用大笑,在高掛白牆之上的「一期一會」書法作品前,上前與我大擁抱。
女客手機裡,收納「有我無她」與「那瞬間」的一年前數位照片,轉眼收入另一台手機。
眨眼瞬間,女客與我共享往昔定格的畫面,已妥妥收入囊中。女客沒有損失什麼,我卻收穫了「唯一」。
一張,關於我,人在茶館裡的照片。
空望手機照片,回憶飛離多遠?
當時十幾分鐘,在此刻腦海裡濃縮成更微不足道的區區數秒。
時間短了,有些什麼卻像延展性極好的金子,被體內莫名翻湧而起的情緒,打得薄薄的──扁扁的──
眼眶微熱,延展得很長、很長,身體宛若浸泡溫泉池中。
那晚深夜,夢回茶館。
夢見芒果和楊桃樹。夢見撿拾芒果者滿手黏膩,卻也果香四溢。夢見仔細整理破損芒果,免費贈與客人,成為由芒果樹決定是否贈人的「隱藏式甜點」。夢見客人靜心聆聽關於芒果傷口的小事故,以及小口含入芒果時的驚喜神情。
夢見客人仰望芒果樹,吸吮特有的味道。夢見客人購買芒果果醬,望樹再三道謝。
夢裡,定坐回想。
如果當年女客沒有拍下照片;如果那匆匆十幾分鐘,不是我站櫃檯;如果女客沒有「指認」出我;如果我們沒有鼓足勇氣,跨越語言之牆,使出渾身解數努力溝通;如果女客並無滑出照片;如果沒提出拍下照片的要求……「未來這趟時光之旅」,是否因缺乏載具,而不復存在?
那麼多如果,我都沒錯過。
我們沒有擦肩而過。
非原始檔的數位照片,一直都是模糊。
記憶裡的那些茶館時光,相處過的點點滴滴,也和唯一僅存的照片一樣。
短短數年過去,這些親身經歷的記憶,似夢中大夢,恍如隔世。
模糊歲月片段,鎖入回憶盒中,原來可以打磨出金子般的色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