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wutaa
圖/apple deng
得獎者/呂眉均
來茶館的客人,以日本遊客為主。
這裡提供的茶,沒有單杯飲品,一律出動整套茶具,有紅茶、高山茶、凍頂烏龍茶、蜜香烏龍茶、東方美人茶,數種茶款供君選擇。
我是茶藝師──這是茶館老闆給員工們的封號。對我而言,我只是每周到茶館一日,一名喜歡泡茶的人,如此而已。
離職多年後,才發現自己未曾與茶館合照。
當代手機拍照盛行,卻連一張數位照片也無。
早上九點多,踏入茶館工作的那些時光,逐漸被歲月模糊成「在茶館工作」五個字。一日無聊,整理手機內存的舊照片,以為走遠的一切種種,其實仍儲放記憶之中,未曾真正離開。
手機數位資料檔案,除非特地列印出來,否則很少物質實體化,彷彿只會永遠儲存於小小一方手機螢幕之內,宛如封印。
無法積累成沙丘,頂多僅是飄然入意識之中的幾顆微小塵埃。記憶體內存有當時月分的excel工作排班表、公司對話群組、排除老闆後的員工群組、幾張茶點試擺盤照片、數張工作間隨手拍下的茶具陳設照片。沒有人。
手機裡,關於茶館的所有照片,都沒有人。
直到這張照片,悄然現身眼前。
照片拍攝者不是我,但裡面終於有人。一瞬間,我被拉回數年前,獲得照片那一刻。
那一刻,距離真正拍照時間,不多不少,相隔整整一年。
也是那年,有人離職,四十多歲的「她」隨後在茶館出現。初見面時,聊起來當會計的原因,「她」說一是不想整天待在家裡,二是剛好認識茶館老闆,老闆建議她出來工作換換環境會好過些。
茶館是個接點,連結「她」重新踏入社會,除了會計工作,平常也需接待客人,以及學習整套示範泡茶程序。
進入茶館,需經兩道門。
第一道門,老闆從南部運上台北的古老厚重木質大門。此門早上十點打開,迎客入內;第二道門,進入厚重木門後,步行約一百公尺,行經一座小庭院與左右兩棟經過修整的日式老建築,才能抵達的入室之門——鑲嵌透明花玻璃的落地木門。
因老舊,因木頭與玻璃,因推門施力點僅靠一塊突起且易被忽略的小磁磚,故不少客人上門,找不到開門小磚,或不習慣往右略微施力推滑開門,常得其門,卻不得而入。
茶藝師們必須時刻注意「入室之門」外,是否有客人佇足而產生的暗影?或耳聞施力不對的猛力推門聲,趕緊飛出工作間,上前開門,迎賓入內。
老闆口中的茶藝師們,茶席示範完畢,返回小小工作間,將整間茶館面對藝術作品或庭院景觀的空間,留給客人,品茗,品景,也品人世。
曾有男客入內,一人獨飲,茶藝師示範完茶席,欲離,男客欲言又止︰「一個人獨飲會不會很怪?」
茶藝師沉靜數秒︰「古人云,品茗時,一人得神,兩人得趣,三人得味,眾人得慧。獨啜曰幽,二客曰勝,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佛教禁酒不禁茶。我平日喜歡一人品茗,觀茶色,聞茶香,品茶味。用眼,用鼻,用口,也用心。茶壺裡的茶湯,每一泡相似,但不相同。唯有用心,才能與它真正相識。」
那個下午,沒有對男客說的話,尚有「即便相同沸水、茶葉和茶具,同一時刻,不同人,亦會泡出不同茶湯,此乃茶之妙。」
盛夏時節,茶館內,在「她」來後沒多久,悄然出現一幅書法作品,左右掛在能一眼看見庭院綠植的桌椅前方木柱上。
天堂與地獄為鄰只在心行形異趣
佛性和眾生平等皆因迷覺顯殊途
白日,先忙完孩子們上學諸事,「她」總在十一點過後到茶館,趕四點前打卡下班。
有件事仍清楚記得,那年中庭從日據時代種下的芒果樹,結出許多果。老闆說,去年結果約六十顆,今年至少五、六百顆,皆因開花時節,沒下什麼雨,花沒被打落,才能結出這許多果。
三層樓高的芒果樹旁,有棵楊桃樹,結果不多,約在人膝蓋處,長出三顆沒有女性掌心大的小楊桃。
小楊桃無須抬頭便可見,不似芒果「樹深不知處」,只能在聽見木質屋頂發出「洞、洞」聲響後,滑開玻璃門,行至中庭,彎腰撿拾自然落下的土芒果。
「她」不喜沉重「洞、洞」聲響,說聽起來像「眼淚很重」,自半空墜落,不幸砸中人,一定很痛,因此從不願去中庭撿果。其他茶藝師聽見響音,大多願步出工作間,前往查看。
芒果自然熟落,身上多有損傷和裂痕。有的果子小,身體夠結實,加上下墜高度較低緣故,外形並無明顯傷痕;有些果子被風吹落或被雨打落,皮開肉綻汁液直流,令撿拾者滿手溼黏。風吹或落雨,芒果皆「洞、洞、洞」、「洞、洞、洞」落滿地。即便烈陽高照,不時亦傳來偶發幾聲單音「洞」、「洞」。如有客人在場受到驚擾,眼露恐懼,茶藝師們會上前說明「那是芒果自然熟落的聲音」。
「洞」、「洞」。驚恐轉化為理解,甚至有幾雙眼睛浮現期待,緊追茶藝師撿拾落地芒果的身影。
有次,客人見鄰桌有新鮮芒果,困惑點心簿上為何沒有,以為是「隱藏式」點心?經茶藝師解釋,釋懷表情中暗藏失望。
忽然之間,屋頂傳來篤定一聲「洞」!
客人瞠大雙目,眼裡群星閃耀。果子滾過屋頂的響音緊接而來,如彈珠檯上一路滾動的彈珠。
剛掉落的芒果,洗淨後切片上桌,背景浮現客人一朵微笑。
芒果甜膩,滴至木質桌面難以簡單擦拭潔淨。「她」雖不願踏進蚊蟲密集的中庭,卻樂意拿出天然洗潔劑和菜瓜布,低調輕刷桌面,使其不再有令人不悅的黏膩感。「在家常做,很習慣。」「她」說。
與「她」共事數月,兩人交談僅止於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