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淇華
「你知道你在尋找你的藺燕梅,你知道你在尋找你的童孝賢……」
循著量販店的電扶梯,緩緩降至B1的美食街,在嘈雜的飲食聲中,木吉他伴奏的清亮男聲,漸次清晰。「是黃舒駿的〈未央歌〉!」我興奮向身旁的妻分享。
聲音來處立著熟悉的背影,那是H老師,長髮一樣帥氣的束成短馬尾,但八年不見,青絲已褪為白髮。還好,時間老了,聲音一樣年輕。
八年前,詩人邀我到綠川旁的西餐廳聽民歌。記得那晚,車子開進中市火車站前,過往市燈如晝、香車通衢的舊城區,竟然市井慘淡、人物蕭條。尤其是這棟商業大樓,除了地下室這間民歌西餐廳,已完全廢棄。所有商家都拉下鐵門,繡蝕的鐵門上,被噴上五顏六色的塗鴉,牆角盡是啤酒罐、檳榔渣,空氣中是揮之不去的尿騷味。
民國七○年代,這棟大樓商場雲集,舞廳、餐廳、KTV、MTV、頂樓的「飛碟屋」旋轉餐廳,還有巨蛋冰宮,是五、六年級生忘不了的青春回憶。
記得高一時,放學鐘聲一響,我就和死黨穿著卡其色的校服,戴著折成山形的大盤帽,衝進冰宮,用盡青春的重量,在冰上刮出帥氣的雪花。那時總有幾雙求助的眼神飄來,我們就會滑過去:「第一次來?需要帶妳滑嗎?」穿著不同校服的女孩,多半會點點長睫,然後四手交握,她們向前,我們向後,旋轉出一圈圈的青春愛戀。在沒有手機與社群的年代,我們不敢交換家中電話,只能在離去前問一句:「下周來嗎?」
「不一定……」然後女孩就像一陣輕煙,背起書包,消散在十丈紅塵。我和死黨都曾遇上心動的女孩,都曾在彼此掌心溫熱時,相信遇見了天命真女,然而那些女孩都沒再出現。我們曾經不服氣,一周五天奔冰宮,期待再次「巧遇」那個女孩。但等到天荒地老,收到補考通知單時,才知道該結束夢幻的「冰上奇緣」了。但我們心中,都還在等著那個女孩。
青春易老,短夢無憑,想不到當時芳叢攜手處,如今卻宛如龐貝古城,繁華瞬間塵封。還好地下室傳來H的悠悠歌聲,提醒我尚在人境。
走進西餐廳,唱著歌的H向我點頭示意,詩人已在座,兩手打著拍子,跟著哼唱黃品源的〈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最愛你的人是我,你怎麼捨得我難過?對你付出了這麼多,你卻沒有感動過……」
發覺我和詩人是今晚唯一的客人,不禁忖度,如果沒有詩人的邀約,H是否必須一個人對著孤燈,整晚獨唱?
撥完最後一個和弦,H抬起頭,笑著說:「你們知道黃品源是從這家民歌西餐廳出道的嗎?」哇!哇!我眼睛睜的好大。
「其實不僅黃品源,還有很多歌手都在這裡唱過歌喔。」詩人指著四周的海報:「你看,到處是他們的簽名。」
坐在收銀檯前的老闆,一派權威補充:「很多!很多!許茹芸、施文彬、袁惟仁,念逢甲大學的張宇,都是。周華健還曾拜託我讓他唱,他說不用薪水,連唱半年都沒拿薪水。」
「你們要點歌嗎?」H熱心邀請。
「好啊!」我很興奮點了張雨生的〈大海〉。H不用看歌譜,馬上刷下鋼弦:
「從那遙遠海邊,慢慢消失的你,本來模糊的臉,竟然漸漸清晰……」
此時吱吱聲作響的牛排上桌,隔著熱鐵盤的氤氳煙霧,詩人問我:「你想聽H的故事嗎?」我放下刀叉,興味盎然的點頭。
「好久好久以前,H會載一個高中女孩來這裡唱歌。女孩不會彈吉他,H會一旁伴奏。女孩清麗可人,聲音清新脫俗,吸引許多粉絲。曾經下班後,一票男粉絲追著女孩不放,H還要充當保鑣,帶著女孩穿巷過衖,才能脫險。」詩人啜飲一口冰啤酒,繼續細說從頭:「後來女孩被唱片公司看中,簽了約,上了台北,二十歲出的第一張專輯就大賣。女孩最後紅到對岸去,還在上海虹口足球場舉辦個人演唱會。」
「H是女孩的初戀嗎?」我很好奇。
「我不知道」,詩人神祕的閃閃眼:「H會與我說這些故事,但總是淡淡的、淡淡的說。」
此刻H邀請我上台,共唱張學友的〈忘記你我做不到〉:
「有愛就有恨,或多或少。想一次白頭到老,說再見太潦草……」
之後又和詩人去捧幾次場,H永遠樂意在歌聲中,帶我們重溫民歌的純真與美好。但後來大家都忙,未再造訪。想不到八年後,與H在大賣場重逢。
「要過去打招呼嗎?」妻問我。
「嗯……下次吧!」我請妻子繞到H前的打賞箱投下一點心意。H頷首微笑:「謝謝今晚的貴賓。」
我緊握著妻的手離去,耳邊傳來H哼唱著〈未央歌〉的最後一節:
「也許那位永恆的女子,永遠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你知道你在,你知道你在,你知道你在尋找一種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