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連浩禎

我一個人走在200縣道往恆春的方向前進。一台白色Toyota轎車從後方按了兩下喇叭，示意我停下，我彎著腰將頭伸進駕駛座，司機是一位綁著小辮子的阿姨，看上去挺俏皮可愛，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這麼勇敢？」我當下突然不知該如何回答，我真的勇敢嗎？什麼是勇敢呢？當初行前，友人也問過我：「你難道不害怕嗎？」

「害怕什麼？」當時我直覺地回答友人，害怕找不到地方睡？我有背著帳篷啊，只要找塊地就能有個家了。迷路怎麼辦？路就長在嘴巴上啊。或許是徒步環島前已有些旅行經驗，使我在心裡深處相信，當你真心想做一件事，全宇宙都會來幫你。出發前的心情，反而是興奮及期待，我知道只要旅程開始，就一定有接二連三的事等著我去經歷，其中有苦有笑也有淚，正如電影的起承轉合，旅行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

第一天出發前，友人為我留下全副武裝的身影。圖／連浩禎

我想我唯一勇敢的地方，就只有出發第一天所踏出的第一步吧，當把第一步踏到地面後，就知道一切不能回頭了，身體本能地一步接著一步，不管遇見任何事，雖然發生的當下可能會有五味雜陳的心情，但只要相信在旅程結束後，這些事情都會轉變成有趣的事，這樣想著的時候，旅行這件事就會像嚐著抹茶口味的冰淇淋，苦中帶甜。

徒步環島的守護神

我從轎車接過了罐飲料後繼續往恆春走著，不久在我旁邊又停下了一台黑色休旅車，一位阿姨將我誤認成另一位旅人；雖然認錯了人，但阿姨還是從前座旁拉開了塑膠袋，端出了一碗綠豆蒜。我樂得拍起手來，心裡一直想著到了恆春後一定要吃上一碗的名產，想不到這念頭這麼快就成真了。徒步以來，一路上不管是飲料，水果或是任何食物，總有願意停下車花時間為旅人加油打氣的人們，我想為他們冠上「徒步環島守護神」的稱號，還好有他們的駐足，才能讓我們又多添了一些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走在玉長公路上。圖／連浩禎

此時的綠豆蒜就像超級瑪莉的無敵星星，一整碗丟入胃袋後，我成了脫韁的野馬，一路狂奔了起來，在三點不到就抵達目的地──恆春鎮。我在鎮上最熱鬧的中正路上愉悅地逛著，一間檳榔店內的夫妻叫住我，挑出冰箱裡的飲料塞了兩罐到我手上，我趁機向他們詢問附近的小學或廟宇，也得知了在前方五公里外，就是另個聚落車城了，我想或許可以把目的地再向北推進一些，選擇相信這對夫妻的我擺脫了熱鬧的恆春鎮，朝著車城的方向前進。

進入車城前的一座大橋上，有位肚子微凸，眼睛被臉頰邊的肉擠成一條線、理著光頭的中年男子騎著小綿羊靠近我，他聽見我一路都是抵達當天目的地才開始找尋落腳處，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從一條線睜大成了夏威夷果的大小，像是遇到了什麼天大的好事情。

「不然我帶你去我朋友開的民宿好嗎？」帶點台味腔調的他向我提議，我心裡還是稍微擔心起來，怕他是要騙我去民宿，等我隔天離房時才敲我竹槓、跟我收房費。

「真的嗎？免錢的喔？」我厚臉皮地問了他。

「黑啦！」（台語：對啦！）他帶點不耐煩的口氣回著，事後想了一下，我這樣反問像是潑了對方一桶的冷水，或許總是有人願意無條件地幫助別人啊。

「那我就不客氣囉。」就這樣，我坐上機車後座，被載至他朋友的民宿。

接到母親來電詢問

抵達的民宿看起來不過是間普通民房在外頭裝了一塊民宿招牌，陽春的可以。中年男子先是進屋繞了一下，出來告訴我他朋友、也就是民宿老闆剛好不在。不對啊，這是什麼新的詐騙招數嗎？老闆不在，不就一點保險也沒有。男子拿起手機跟老闆確認空房後，就熟練地從櫃檯裡抓了把鑰匙帶著我上樓；他打開門，硬是把我推了進去，並要我別擔心，他會再跟老闆交代的。我心裡還是不踏實，這一切都發生得太迅速，我怕一切不過是顆剛吹起的泡沫，馬上就破。直到我洗完澡，一屁股坐上軟軟的彈簧床上才稍微放心。這時手機罕見地震動起來，有人來電了，我帶著期待的心情準備接起，或許是Elmo也到了附近。

「喂？」手機來電顯示為母親。

「走到哪裡了？」

「到屏東了。」

「哪時回來？」

「還不知道。」

「去那麼多天了欸……。」

「好啦，我會趕快回家。」我的語氣開始不耐煩了起來，與事前心裡期待能分享旅途趣事的狀況不同，母親打來是對於我的遠行天數到了容忍的極限，才撥電話下達最後命令。

「趕快玩一玩，回來去工作囉。」她不是好奇兒子的旅程，而是擔心兒子的未來。

「嗯。」我原先想分享旅程那份雀躍的心情被踐踏了，整個人灰暗了起來。終究旅行不可能是一輩子的，它有開始也有結束。我癱回床上，還不太願意接受旅途之後還有現實生活正等著我，房內的立式電風扇嘎吱作響地吹著我，這晚我睡了十個小時。

（本文摘自玉山社出版《那一年，我決定徒步環島，和我自己》一書）

圖／連浩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