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昂

二○一九年歲末，世人不知大疫將至，全球就要在數十日內陷於巨大恐慌之中，各國接連封鎖國境。何時能恢復如往？至今仍如在濃霧中駕車，雖能看見遠方來車燈光漸明，卻仍一片模糊而莫知遠近。

慶幸那時，我去了一趟京都。

建都歷史超過千年，相較於東京的「新」，京都保留了許多舊日本的典雅與神祕，我因閱讀川端康成《古都》、林文月《京都一年》、韓良露《露水京都》等著作與報導，認識其豐厚內在文化而神往，生了動身遊覽的念頭。

這座千年古都的史蹟眾多，高達十餘處被登錄為世界遺產。其中坐落於京都市區西邊的西芳寺，因庭園覆蓋如綠絨毛毯般的青苔地衣，又得名「苔寺」。京都多處佛寺神社並無設立參拜門檻，可若想走進苔寺參觀庭中景致，必須依照寺方的規定，以紙本郵寄方式預約，並等待回信通知。申請通過後，依預約時段報到、出示寺方回寄的參拜證，方可入寺門。

此申請程序十分傳統而繁瑣，既要尋得日本郵票（或是日本明信片），還得費時等待郵件往返。在講求效率的網路時代，對許多人來說，是件麻煩功夫；但於我而言，從提筆書寫、親自郵寄乃至收到回信，每個步驟都是我參拜的一部分，都是完成旅途的一片拼圖。過程即目的。

訪客完成了申請手續，依約前來繳了參拜證，入了苔寺大門，欲觀看庭園美景之前，還有片拼圖要拼上──必須先進佛堂抄一段經文，並將手抄的經文奉於佛像前的供桌上，才能行至庭園自由賞景。

我還記得過去的年歲裡，自己曾和佛經很近很近。

讀大學時因感情受挫，有段日子為了療撫悲傷，夜夜在宿舍抄寫《心經》。走路、等車、搭車時，耳機裡播放的有催淚情歌，也有王菲念誦的《金剛經》。

如是我聞。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不驚，不怖，不畏。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在情傷之中，我試圖參透佛法真義，反覆聆聽、背誦、抄寫，將經文裡的每一字視為止痛丸，每一句當成鎮定劑，藉此尋求一條離苦得樂的途徑。

抄讀經文的日子，接觸到不可思量的世界觀，也見識到佛經對生命與萬物的嶄新闡釋。我有一剎那曉悟過去的傷都是泡影，恍然明白眼前所見、心中所感皆如露如電，自此獲得了人生終極的解答──未來遇到任何事情再也不必害怕。

如今省想，其實自己不見得真領悟了什麼。我的眼耳鼻舌身意依然戀美迷俗，萬千色聲香味觸法仍可誘我心、惑我目。我終究是凡人，沒能超脫境界。在感情路上摔了一跤，藉佛經止痛療傷，不過是明白了人活在世上，免不了傷，避不開痛。

沿此因緣，即使我已不把抄經視為日常功課，我仍對經文有種熟悉感，敬之為鎮止不安的法門。曾聽到訪過苔寺的朋友說，抄經十分無趣，如想趕快賞苔，隨意寫寫即可。可我不願敷衍交差。我視恭敬完成經文為這趟旅行的重要過程。

過去在宿舍、在家中抄經已有多次經驗。在寺中抄經，這還是第一回。

脫鞋入殿，越過木橋，進了佛堂，每位抄經人皆配得一紙印有描紅的經文，與一張矮桌。矮桌高度只及膝，於是有的人曲膝跪，有的人盤腿坐。我心底想，既然來了異國便入境隨俗，遂模仿日本影視節目中人物端正的跪姿，挺直腰身，耐心抄經。

跪坐抄經，我感覺自己加倍虔誠，若用流行語形容，「儀式感」滿滿。但我沒料到自己真不耐跪。手中一筆一畫徐徐成字，下肢竟一分一秒愈發痠刺。待完成經文時，雙腿已然麻痺僵硬，站起身，要把抄經紙奉到佛前，只得寸步緩行。

抄經是一道關卡，亦是體驗的過程。抄經彷彿引我見光，提醒我疼痛有時，痛會消逝，可是痛也會再次生起。

痠麻感逐漸退去，步出佛堂，沿著步道走進地上長滿低矮綠苔的庭園。看著如星點般的紅楓落葉密密麻麻鋪於鮮青的植被表面，有些葉片蔓延到黑灰色的步道石塊上，教人不捨踩踏；又見枯倒的樹幹橫臥路中央，不禁抱著敬畏之心跨過。這座古寺歷史悠久，數世紀如一日，乍看表面幽靜不動，實際上寺裡的草木時時刻刻都在消長，變動無常。

離開前，我發現寺門旁一株綴滿潔白花朵的櫻樹。時值十二月中旬，紅楓尚未落盡，怎會有櫻花盛開？我立刻拍照上傳到社群詢問確認，即時收到的回覆指出圖中花瓣邊緣有缺口，大夥判斷的確是櫻花。我又驚又喜又疑，感覺自己深深受到沿途的風景照料並安慰著。在密雲遮日的花樹下，四周敷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凝視著眼前沾了雨珠的白花，佇立許久不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