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閑三
記得剛考上專科,讀書讀得更是昏沉之際,揪了同學或文藝社的學妹,一道吃當年學生還會覺得稀奇的牛排。平價小餐館裡多半少不了的,就是一台緊靠水泥方柱或壁面,木質外殼、色相紛呈,通常幾分老舊且磨損的音樂點唱機。
那是個樂音還不受公共播放版權規範的年代,任何營業場所、乃至攤販,都能在自屬的營業空間裡外,自由挑選音樂招攬客人。
因此,若是你和親朋,約了哪天在街頭漫步,那肯定也飽足飽足的,聽了那麼久的各色音樂,非但彼此競賽音量,更在騎樓相互交融,卻在個別的營業空間裡,創造音符洗腦的購物情境。
在平價餐館裡用餐,餐館一概有店家自己播放的樂音,可是只要聽見幾聲投幣聲響起,角落裡的音樂點唱機就會重疊地,沙沙啞啞唱起當年流行、而眾人早已消化不良的流行情歌。
那些歌大家都爛熟,當然包括歌詞,誰也沒胃口再聽一遍。
只是醉翁之意並不在酒,大家都有默契,那首歌正是投下銅板的中學或大專男生,對同來的異性,當下不動聲色的情意告白。
當年電子工業還在山腳下爬坡,毫無意外的,音樂點唱機不滿一周歲就會掛點。機器要是驟然不唱,就這麼不唱了。
因此,音樂點唱機要是短路,大家也習以為常,照舊吃著自己的食物、聊自己的話題,慶幸耳邊可以清靜幾十秒鐘。
因為這時投了銅板的中學或大專男生,就會走向點唱機,在老闆的不以為意中,用當年最流行的男生時尚、穿得髒到不能再髒的白色球鞋,朝點唱機的底座,砰砰砰猛踹幾下,音樂點唱機往往就乖乖的,沙沙啞啞又唱起來,或吐出銅板,讓投幣者重新操作一回。
現在回想起這種陽春的老機器,我心中滿溢時人無從想像的可愛,甚至比起記憶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更讓我由衷開懷。
因為我幾乎整個人生,都是音樂不離耳際,指間不曾短路的「文字點唱機」。
然而,儘管我以文學為起點,卻為了經濟前景,從我曾經鮮嫩、一生憧憬的文學逃離,期間超過二十五年,
常言道;回憶最美,所以我清癯的文學,無論人在何方,仍舊牢牢定格於那個光線似明又暗,蒙上塵埃的、心中永遠的故居裡。
那裡光影交錯,色調老舊而柔軟,也有一些人和事,曾經那麼年輕、那麼溫柔地居住其間,即使幾分憂鬱或傷懷,都是無以言說的可愛。像是一台老式點唱機,在角落裡溫柔而沉默地笑著。
即使在廣告文案職場上被「點唱」近三十年,也都可戀過。因為那曾經是強烈需要廣告創意的年代,儘管過勞是常態,客戶的要求非但不留情面,更務求一分一毫的廣告支出,絕對值回票價,但那仍是一分好玩透了的工作。
年輕的創意部門同事,熱情地聚在無情的工時與反覆的瑣碎間,熱情而脹滿笑容地共同挺進。務使成果超乎預期、以最低成本建立業主的品牌效應,雖說業主不可能有所回饋,同事們仍在一起熬夜的辦公室裡,相互支持、彼此戲謔。
老天,我多麼懷念那些可愛的、過勞的辦公室啊!
然而,千禧年後,廣告與創意漸離漸遠,反而與大數據串聯,消費者逐漸只願接收促銷訊息;而業主也只想獲取消費者個資與行銷面的麻密數據,這分工作因此逐漸偏離創意範疇,反倒與數據密不可分。
漫長的校園時期,對數理向來興趣缺缺的我,即使依然眷戀,還是在無解的悵惘中,從辦公室牆腳,拔掉自己這部文字點唱機的插頭,離開廣告創意職場,走入朦朧而茫然的未來中。
直到接續而下,又在文學中與往日的熱情重逢,我這部文字點唱機,才又熱情地在塵埃間,彷若新生般熱機。雖然文學讓皮夾乾癟、生活捉襟見肘,然而,生命是這樣需要熱情、而無從忍受自心冷漠的存在啊!
於是,即使聽不見投幣聲,我這部老式的文字點唱機,仍兀自在臥房裡再度唱起,帶上重新溫熱的意志,為生活尋覓生趣與暖熱。而你無須踹我這部點唱機的底座,也不需要電源,在告別此生,前往另一期生命之前,我會這樣自嗨地,將生命的一切可愛,不插電地傳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