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作者受邀於星雲人文世界論壇演講。圖/本報資料照片
相對於母愛的溫柔,父愛顯得深沉含蓄,卻又無處不在。
今天是父親節,你是否已經向父親表達過感謝?讓我們一起品味莫言筆下的父愛,看看莫言是如何感恩父親。
文/莫言(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大:
自從家裡安裝了電話,再也沒有給您寫過信。
我知道麥子已經收割完畢,家中已經吃上了用新麥子麵粉蒸出的饅頭了吧?我們在這裡吃的麵粉,都是陳年麥子磨的,其中還添加了增白劑什麼的,白得發青,不好吃,沒有麥子味。想起老家的饅頭和大蔥我就想家。這裡的大蔥不好吃,大蒜也不夠辣。
昨天高密的王大炮來了,扛來了半麻袋大蒜,紫皮,獨頭,辣得很過癮。他說前幾天去看過您,說您身體很好,我們很高興。中午包餃子給他吃,白菜豬肉餡一種,胡蘿蔔羊肉餡一種,都很飽滿,煮出來白胖,小豬似的。搗了滿滿一臼子蒜泥,我搗的,加了醬、醋、香油,味道真是好極了。
大,我們家那盤大石磨還有嗎?千萬保存好,別被人弄了去。將來找個石匠琢磨琢磨,支起來,買頭小毛驢拉著,磨新麥子。石磨磨出的麵粉,比機器磨磨出的好吃。
高密火車站前,有一家賣石磨火燒的,麵特別硬,很好吃。但我知道他們用的麵不是用石磨磨的,將來咱們自己磨。還有那柄腰刀,可別當廢鐵給我賣了。我前幾年回家,跟俺二嫂子要那把刀,她說不知道讓大藏到哪裡去了。
我記得咱家還有兩把鐵鐧,很沉,就是秦瓊使用的那種武器,後來就見不到了。聽說是被一個表叔拿去了,還能找回來嗎?在,您幫我安一把小錘吧,這裡有核桃,我要用小錘砸核桃吃。
前幾天父親節,我寫了一篇小文章,題目叫〈父親的嚴厲〉,寫得不好,但還是抄給您看看: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父親四十多歲,正是脾氣最大、心情最不好的時候。在我們兄弟們的記憶中,他似乎永遠板著臉。不管我們是處在怎樣狂妄喜悅的狀態,只要被父親的目光一掃,頓時就渾身發抖,手足無措,大氣也不敢再出一聲了。
父親的嚴厲,在我們高密東北鄉都是有名的。我十幾歲的時候,經常撒野忘形,每當此時,只要有人在我身後低沉地說一聲:你爹來了!我就會打一個寒顫,脖子緊縮,目光盯著自己的腳尖,半天才能回過神來。
村裡的人都不解地問:你們弟兄怕你們的爹怎麼怕成這個樣子?是啊,我們為什麼怕父親怕成了這個樣子?父親打我們嗎?不,他從來沒有打過我們;他罵我們嗎?也不,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他既不打你們,也不罵你們,那你們為什麼那樣的怕他呢?是啊,我們也弄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怕父親。我們弟兄長大成人後,還經常在一起探討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清楚。
其實,不但我們弟兄怕父親,連我們的那些姑姑嬸嬸也怕。我姑姑說,她們在一起說笑時,只要聽到我父親咳嗽一聲,便都噤聲斂容。用我大姑的話說就是:你爹身上有瘮人毛。
我父親今年已經八十歲,是村子裡最慈祥和善的老人,與我們記憶中的他判若兩人。其實,自從有了孫子輩後,他的威風就沒有了。用我母親的話說就是:虎老了,不威人了。
我大哥在外地工作,他的孩子我父母沒有幫忙帶,但我二哥的女兒、兒子,我的女兒,都是在他的背上長大的。我的女兒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見了爺爺,還要鑽到懷裡撒嬌。她能想像出當年的爺爺咳嗽一聲,就能讓爸爸戰戰兢兢、汗不敢出嗎?
後來,母親私下裡對我們兄弟說:你爹早就後悔了,說那些年搞階級鬥爭,咱家是中農,是人家貧下中農的團結物件,他在外邊混事,忍氣吞聲,夾著尾巴做人,生怕孩子在外邊闖了禍,所以對你們沒個好臉。母親當然沒說父親要我們原諒的話,但我們聽出了這個意思。但高密東北鄉的許多人說,我們老管家之所以出了一群大學生、研究生,全仗著我父親的嚴厲。如果沒有父親的嚴厲,我會成為一個什麼樣子的人,還真是不好說。
註:莫言,本名管謨業,山東高密人,二○一二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本文寫於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