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與你在人間懸崖邊緣,一起拚搏過四年的師父。
一個無法再教妳任何知識的,師;與強烈思念著妳的,父。
文╱蔡淇華
我一次次見到神的髮色,那是密織的文字滋長,是纏綿的生機,是抵抗死亡的最後武器,是世界的邊緣。是神,愛我的樣子…… ──P
「答應我,要活到九月,大學開學後,妳亮麗的人生就要全面啟動了。」
「沒問題!師父!」
「師父?」P總是稱呼我老師或主任,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如此稱呼我。
「是啊!師父,我喜歡這個新名稱,師父,再見!」P一臉燦笑,像雲雀般跳出辦公室,不,應該說是飛著出去。
二○一七年,一樣的初夏,P開始出現在圖書館。每天,而且是上課的時候。這不尋常,但我會故意走向她,當目光接觸時,主動點頭微笑。
一次見她專心閱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直覺她是個文學愛好者。
「看太宰治,妳好厲害啊!」
「太宰治最能觸動我肺腑的便是《人間失格》。像是穿透了胸膛,緊緊攥著我跳動的心臟一般。太宰治之所以會認定自己沒有作為人的資格,便是因為他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什麼是幸福,也無法理解痛苦,無法理解身為人類的意義。和我一樣。」她抬起頭,我看到她左臉,俐落短髮擋不住一片藍。
過幾天忍不住好奇。「你能告訴我你的臉是怎麼一回事嗎?」
「我連撞幾天牆,撞到瘀青。」
「為什麼要撞牆?」
「我有憂鬱症。」
「我正計畫要休學一年。」見我沉思,女孩主動答腔。
「這一年妳有什麼計畫嗎?」
「沒有,我只覺得我已無法再待在學校了。」
「我教你寫作好嗎?」很怕這一年,女孩再胡思亂想,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我建議:「你可以寫你自己的故事,一個月交一篇,還可以參加比賽喔!」
一星期後,她真的傳來了作品,談的又是太宰治:「儘管很多人對太宰治的文章感到厭惡,反駁他無賴派的思想,但我想那也只是大眾對他的『無法理解』罷了。無法互相了解,所以社會否定了太宰治所承受的痛苦,痛苦被否定通常是導致崩潰的原因之一,不斷的責難自殺思想,卻又不對他伸出援手,只是批評著無法理解『你就是太幸福,才會胡思亂想』的人。」
每次閱畢文章,我便會約她到圖書館討論作品,她也漸漸對我坦開心防,甚至,她也會「教」我如何去陪伴有憂鬱情緒的孩子:「夏天穿長袖的同學,常是為了想遮住手上自殘的傷口;還有,不要習慣對他們說『加油』,只要讓他們知道你會一直陪伴在身邊就好了;也不要輕易說『我懂你』,因為一般人,真的很難揣摩他們的痛苦。」
二○一七年九月,指導P寫的第一篇散文,得到了直轄市文學獎的首獎,原以為這個鼓勵會讓她身心安頓,但她的情緒仍如華山群峰高低起伏。P形容自己:「我的存在就像是一滴不小心濺灑在書卷上的墨汁,不太需要重視,卻又時常吸引著眼角餘光,雖然最終會被修正液洗白,卻無法改變本質汙黑的事實。」
在不斷的深談後,她終於向我分享小學時不堪的過往:「小學老師受不了我的怪,開始公開或私下,不斷地打擊我,其他同學有樣學樣,也開始不尊重我。我只希望能將自己抹去,從世界這張白紙上抹去,如果少了我這顆小黑點,世界或許會更美好。」
對我而言,P是彗星般的光亮,怎會是黑點?
才氣縱橫的P,在高中三年內,囊括了所有全國規模的學生文學獎,但是未能申請到理想的大學。
「其實,妳沒試特殊選材,太可惜了,妳的特殊,是妳的優勢。如果你想試,我可以幫妳。」
P聽進我的話,念大一時,試著整理過去的作品,在二○二○年底,順利錄取一所夢寐以求的頂大。此時,有出版社找她談出書,加上又交了男朋友,我又天真的以為,這一切世俗的美好,可以將她留在人間。
然而,P仍顫巍巍立在世界的邊緣,隨時可能墜落,如同她在〈我站在世界邊緣〉一文中形容自己:「邊緣型人格的患者,極度的缺乏安全感與自信,很怕別人拋棄他們,尤其是他們所依賴的對象,當他們被重視的對象拋棄時會產生嚴重的憂鬱。」
二○二一年春,P失戀了,她所依賴的對象離開了她。那年四月開始,我不斷接到警察局與醫院的來電,告訴我P又自殘了,而且一次比一次嚴重。
「你們為什麼不連絡她的家人呢?」
「她的母親去年剛過世,父親也與她斷了聯絡。」
聽完我倒抽一口涼氣,認清自己此時面對的戰役。我開始聯絡她少數的好友,請他們每周與P保持聯繫,自己也約她每周來圖書館,每次都會請她一起吃飯。原以為這一密織的社會支持網,一定可以接住P,但,我們還是落了一針。
像我們總會織成的圍巾
漏了一針,拆除或進行
在我們的時代裡
重頭開始或
與你一起走進,誕生我們的語言
在〈我們在出征的旅途〉一詩中,P還信誓旦旦,要「與你一起走進,誕生我們的語言」,但在那年六月,我接到了P表弟的電話:「P走了,沒辦任何儀式,昨天火化了,我想,應該讓老師知道。」
當下的第一個反應,竟是憤怒。因為她在自己的IG裡寫下:「歐普拉沒有像查斯特、吳爾芙一樣定睛在過去的不幸,自我了結,我想這一點是我需要學習的地方。」但是她卻「失信」了,她最後竟然學習八十年前的吳爾芙一樣,用石頭填滿口袋,自沉於家附近的烏斯河。
一年過去了,我在電郵裡,輸入P的名字,跳出了二○一七年七月四日晚上,P寄來的詩行,篇名是〈猝死〉:
你不是沉淪
只是杜拜游進天堂的角鯨
妳見過神的髮色
P,妳真的見到了神的髮色嗎?如果見到了,記得在夢中告訴我,好嗎?
我是與你在人間懸崖邊緣,一起拚搏過四年的師父。
一個無法再教妳任何知識的,師;與強烈思念著妳的,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