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無預警接到家長來電說她兒子確診了,我以為故作的鎮定能夠穩住顫抖的聲音,然而掛下電話後還是亂了方寸,好在LINE用文字輸入,可以修飾、可以文雅,而學校同仁知道後立刻教我處理的方法,隨即我在群組中宣布全班停上實體課程。
我因應規定上繳自己的手機號碼,是謂電子藩籬,從此如同囚禁,彷彿一踏入它們下咒的禁地之外,我就會遭受制裁。我特重隱私,卻不由分說地得上繳一連串代碼(身分證、住處、電話),靈魂消亡,數字是我?
我望向窗外隨風搖曳的小葉欖仁,心的慌亂才平息,而LINE上的訊息緊隨而來,為了即時掌控學生的病症,我上報主管又與家長往返通訊,而學生則詢問居隔的規定,又問能否返校拿教科書,申請保險用的居隔通知單何時可以拿到……
此後訊息常常十幾連發如衝暴的海嘯,我開著手機任憑響個不停,想令它緘默又擔憂遺漏了重要事項,於是整顆心隨之起起伏伏,無有寧日。
然而電子藩籬還未上銬時,我又被告知七天後上班前,得快篩陰性才能進辦公室;但我沒有快篩劑,這等同宣判無期徒刑?後來輾轉得知某位同事可以相助,於是趁夜、趁尚未居隔前,狂奔而去,和同事面借後又匆匆回學校拿取所需的課本以便線上教學。只是返家後心猶然浮盪不止,過十點、十一點依舊沸火騰燒,猶如索多瑪城被惡懲的啟示錄再現。
隔天,又接獲一位學生確診,這場疫病星星之火已成癲狂,坂上走丸。我的壓力不知覺地上升,於是那幾日打開冰箱就愛挖那放了半年一年的蜂蜜(想必那時也是因為疫情壓力而買),明知年紀應當限糖,但我似是懸絲木偶,不知是誰操控了我,是我的心還是冥冥中不由自己的力道。
幸好接獲眾多朋友關心,我在繁雜班務中撥冗傳訊、接電話,他們都擔心獨居的我斷糧,我說幸好有房東協助,她為我提六千CC的飲用水放門口,蒸蔓越莓起司捲,還切了蘋果、鳳梨,甚至上完瑜珈課後幫我買了杯熱拿鐵,知道我嗜咖啡如命,還貼心為我備齊快消耗殆盡的咖啡豆。我感謝她,她則說只是順手而已,照顧我如同照顧自己的妹妹。
而當我開始想要叫熊貓外送,哪知一上網竟茫然無從選擇,並非選項太多,而是平常甘於淡泊的味覺現在要重啟文明,竟然不知從何下手。於是感到我將生活過得太平面,美感生活離我太遠,不用等袁枚嘲諷我,我大概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一夜忙碌,時間很晚了,萬物尚未沉寂,街道上的人聲車潮與平常無異,然而誰又知道這世間有人正赴醫院做PCR,有人體內的病毒正蓄勢待發,有些則在病床上哀苦叫天,而我終於勇敢關掉手機還自己一分寧靜。
尚未把居隔的事告訴母親,深怕她的失眠加重,而與孩子周末的探視也取消了,最終我打開書籍。讀到哪呢?可能是這裡吧,那就一字一字地順流而下,至少可以把我從這居牢中丟到日本鐮倉、舊俄及美國,甚或更遠的西班牙巴塞隆納……
把自己丟開亦即出走,看看能否走到屬於自己的應許地,有樹叢佳餚、有游於藝的朋友,甚或連肉身都可以鈍化而不再拘縛性靈。
心稍安定後才打給母親,她始終關心我有沒有吃飽,可我在意的永遠與此無關,而永遠只是處在容膝之地能否有個空間任我烹煮菜餚,端至餐桌前靜靜安穩地吃上一頓;而後躺臥在客廳的沙發上,當時倘若外頭車流雜沓,而我僅願被居處的空間安放成檜柏之香郁,讀一本書而眠睏於午後,也讀一本書而嶄露笑顏於朝日。
這時候會不會大疫將離我很遠很遠,我善於居隔自己,疫病也善於居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