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崇玲
楊絳活了一百零五歲(一九一一~二○一六),走過抗戰、內戰、文革,送走了父母、手足與女婿,一九九七獨生女錢瑗離世,一九九八與終身愛侶錢鍾書死別。天假人以壽,究竟是禍是福?
二十二歲就走上藝文之路,散文、劇本、小說、翻譯都見成績,我尤其喜歡楊絳的散文。她擅寫人,寫富有童心的勞神父如何耐心地用各種各樣的紙張牢牢糊了十七八層來包裝禮物;寫家中諸位阿姨的生命故事無不令人心酸;寫貓狗的靈性與痴樣也讓人忍不住跟著楊絳愛上牠們。
文革後的《幹校六記》暢銷海內外,胡喬木評得好:「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楊絳的「真話」沒有滿腔怨悱,反有動人情致。久日積雨道路與水渠汪洋一片,一腳泥、一腳水,又攀又跳地走去探望錢鍾書,匆匆一面又頂著大雨趕回住處,或是年夜飯後送老伴回去,冒著黑暗與迷途的危險走回住處,這都是楊絳對錢鍾書「咱們只有死別,沒有生離」的愛的回應。
〈我們仨失散了〉可謂當代名家悼亡散文之經典,古驛道來來回回將喪夫喪女之慟揉入輕盈又沉重的夢境,隔夢看死亡少了呼天搶地之悲憤,反突顯亙古以來與死亡相生的孤寂與無奈。然而楊絳說:「我這一生並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也可說:我們仨都沒有虛度此生,因為是我們仨。」楊絳向來自謙為弱者,透過死亡之眼卻可看出她其實是愛的勇士。
上天為什麼要讓八十七歲高齡老人送走摯愛再獨活十八年?睿智如楊絳必然如此叩問,苦難與長壽迫使她走到人生邊上思索生命。
二○○七年出版的《走在人生邊上——自問自答》比《幹校六記》更加深刻尖銳。楊絳首先質疑眾人異口同聲毫無異議的無神論,頭腦清明的她看透無神論者否定「形而上」的境界,卻偏重形而下的金錢與物質享受。楊絳以儒學作立論的基礎,細細爬梳對孔子對天對神的論述以反駁歷來人們以為孔子「敬鬼神而遠之」的看法。她認為,那是孔子針對樊遲愛談鬼魅的指正,事實上孔子強調,「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
她引用《詩經》:「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說明敬畏神的重要。楊絳〈人生的價值〉更進一步闡明「一個人有了信仰,對人生才能有正確的價值觀」,她以為耶穌基督之所以是救世主,正因為他能為信仰承受這麼大的痛苦,因此證明人生是有意義有價值的。
其次,楊絳思考生命的意義與苦難的關係。〈人需要鍛鍊〉引用牛頓的話以為上天不做徒勞無功的事,那麼,這個累我們受委屈、受苦難的人世就是必要的了,為的是鍛鍊人,使人「鍛鍊靈魂,在苦難中完善自己」。因此她說:「老天爺是慈悲的。但是我沒有洗煉乾淨之前,帶著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汙,不好『回家』。」
儘管楊絳的修身觀不離人文主義的限制,難以進一步釐清「完善自己」的方法與動機,然苦難的淬煉使楊絳充滿盼望地面對死亡。她有一張照片,滿頭華髮配上團團的臉,兩眉聳起,雙唇微抿,略帶笑意,沒戴眼鏡,豆大眼眸凝神細審,不確定何時拍的,但她除了青年時代面龐豐潤外,大半輩子都是下巴瘦削的賢妻良母和傑出學者。許是走過生命大患難、放下諸事憂驚,摯愛的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絆腳石,百歲老人仍然饒有興味地注視著人生!
註:楊絳以為「敬鬼神而遠之」之「鬼神」為偏義複詞,意指鬼魅;「鬼神之為德」之「鬼神」亦為偏義複詞,但轉指神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