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二○一五年，中華書道學會出版海內外名家書法集，裡面收錄李嚴萍九十歲時寫的字：「知足常樂能忍斯寧」。冤獄後的餘生，全在這八個字之中。翻開這一頁，古樸自然的字，智慧有光。



我的書法一直寫不好，一個「永」字寫來寫去，都不成樣。好友建議我重新學習，她說畫家劉雨淳的婆婆八十歲時才開始每周上書法課，練了十年，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是九十歲那年寫的楷書，有著獨特的樸拙，人生故事盡在其中。

劉雨淳和丈夫王悟生開設室內裝修設計公司，會議室的牆上掛著王媽媽「不煩」兩字，筆力平整順暢。

「那是婆婆的字，我們分別取下來，特別放在一起，掛在會議室牆上，讓參與開會的人心平氣和，正好這兩個字寫得比較好。因為婆婆年紀大，寫書法的時候，有點隨性，有時候一張作品裡，會有幾個字寫得比較好。」

雨淳在彰化員林出生，原來讀商科，因為愛畫畫，十八歲時準備考國立藝專（現為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在台北一家畫室學畫，她在那兒認識遠從高雄來學畫的王悟生。後來，她考上藝專美工科，悟生讀藝專雕塑科，兩人交往九年後結婚。他們創立的設計公司已四十一年，孩子們也長大成人了，一家人都從事和設計相關的工作。

雨淳師事清末北派大畫家溥心畬誼子章德民大師十多年。去年章德民往生，她哀痛不已。「老師指點鼓勵我畫出自己的風格」，她的畫作色彩豐富，構圖獨到。其中一幅〈形與影〉是台南四草綠色隧道，她一筆筆堆疊葉子與光影，筆下綠蔭成林，波光瀲灩，別具韻味。

二○○八年二月，雨淳和婆婆在台北市長官邸生活藝術館舉辦「李嚴萍‧劉雨淳婆媳書畫聯展」，吸引許多人觀賞，讚譽有加。她珍藏當年的邀請卡，上面印有婆婆李嚴萍的書法，深沉靜美，我看得出神。

雨淳家有一個由王悟生設計的美麗花園，「婆婆還能走的時候，愛到花園看花、澆花、玩水，現在坐輪椅了，也常坐在窗前，欣賞庭院的花草。婆婆個性隨和，喜歡蘭花，以前我們常帶她去台北市建國花市，買她喜歡的植栽和蘭花，回來布置庭院。」

悟生於一九五三年出生於高雄，從小母親李嚴萍女士教他念四書五經，口說《西遊記》等古典文學故事，教他寫書法，拿帖子讓他臨摩。

「小時候，我常陪媽媽揀菜、洗菜。放學回家就要燒煤球升火，讓媽媽燒開水、爸爸炒菜，飯後我負責洗碗。」他說：「母親會做衣服，織毛衣，但是，家中主廚卻是父親，他是貴州人，曾經在上海工作，所以，貴州的嗆辣小菜，上海的糖醋黃魚都是他的家常菜，可惜他七十一歲就過世了。」

悟生從小喜歡畫畫，在宿舍外牆用白粉筆畫了很多馬，每一匹馬都有一個人高，父母都沒阻止他，讓他自由發揮，父親還買畫冊給他。「先父早年窮困，所有的家當就是一只皮箱。那個年代畫冊很貴，節儉的他卻捨得這項花費。」

悟生青春期常有各種奇想，有一次他花七十元買隻畫眉鳥回來，為的是想聽美妙的鳥鳴。彼時吃一頓飯大約兩元。父親對他說重話：「我們家出不得紈褲子弟。」

他讀高中時功課不好，不敢回家，晚間睡在課室的板凳上，有時騎腳踏車回家洗澡換衣服，隨即返回學校，免得因成績單是紅字挨罵。到台北讀大學時住宿舍，後來當兵在澎湖住了一年八個月，退伍後工作，在外租房子，也沒住家裡。因此，他只熟悉父親從小教他做桌椅等木工，而未習得父親的廚藝。但是，幼年接觸木工卻啟發他之後的室內設計，善用木質，展現簡約自然的風格。

悟生考國立藝專時，素描成績不好，「不過，受媽媽影響，書法考九十分，國畫考九十八分，因此順利錄取。」

那時讀藝專一學期的學費是一千七百九十元，他於大二開始打工賺錢，幫外銷工廠做陶瓷，做一個五百元，彼時的五百元是一個頗大的數字，因此他靠著手藝自給自足。在學期間曾獲全國美展第二名。畢業後，工作多年的他繼續到中原大學室內設計研究所深造，取得碩士學位。

時光從悟生的敘述中，悄悄來到眼前。那是台灣早年物質生活貧乏的寫照。

「家母八十歲時學書法，每周一次，長達十年。她重新抄寫四書五經，也隨性寫字。前些年開始，她自己出門卻回不來，迷路了 ，不會說家中地址，忘記家住幾樓。」

「在我成長過程中，母親常提起親身經歷的往事。她晚年時，我帶著家人，陪她吃飯聊天，像小時候一樣，聽她說故事。」

李嚴萍是山東煙台人，一九二七年出生。戰亂時期，她就讀的煙台聯中，隨著政府往南遷移，變成流亡學生。十八歲那年，她帶著十四、十五歲的學弟學妹，餐風露宿，從山東一路到上海、再到湖南、廣州，離鄉背井，野地做飯，住在停工或廢棄的工廠。

「媽媽曾說，一切都是命運。當年逃難到廣州，一艘大船停在港邊，很多人爭先恐後，互相推擠，搶著上船。她個子嬌小，本來擠不上去，忽然有個人伸手把她拎上船。」

一九四七年，李嚴萍從廣州搭船抵達澎湖，以為安全了，沒想到被誣為匪諜，二十二歲被送往綠島，關了三年，出監時她帶著獄方給的一百元以及原來穿的兩件衣服，到高雄投奔妹妹。

妹妹介紹她嫁給來自貴州，在肥料廠工作的王敬昌，兩人育有一子一女。長子就是悟生。

「小時候，我們住在父親工作單位配給的日本式宿舍，早上醒來，家中客廳常睡有陌生人。雙親為此偶有爭吵。長大後才知道，那些陌生人是母親之前的獄友，出獄後前來投靠，借宿幾天。」年近七十的悟生說。

李嚴萍流亡時，正在讀高三，準備考大學。她一直惦著沒畢業。

「九十多歲的母親像個孩子，反覆的背包包，準備去上學。我們假裝致電給老師，拿著話筒自言自語；『老師，今天不上課噢。』」她就放下包包，接受這個答案。」一次又一次，每隔一段時間，李嚴萍就吵著要去上學。悟生和雨淳即「撥電話給老師」，然後轉告老人家；「現在放暑假，老師說今天不上課。」

「前兩年，我們做了一個山東煙台聯中的畢業證書給媽媽。起初依一般文具店買來的畢業證書格式，寫她成績及格，准予畢業。媽媽對成績及格很有意見，因為她是用功的學生，很受師長肯定。因此，我們在畢業證書上改為『成績優異』。她看了之後很高興。」

「順著老人家，跳到她的情境，認同她，年輕時的不安，讓她放下。」

今年，悟生家的九重葛盛開，九十六歲的李嚴萍在家人與看護陪伴下賞花，偶爾說起忽然想到的故事。

我凝視李嚴萍九十多歲時寫的「不煩」兩字。雨淳說：「當我們內心深處有煩惱心的時候，看到老人家寫的『不煩』，心情自然就平靜了。」

二○一五年，中華書道學會出版海內外名家書法集，裡面收錄李嚴萍九十歲時寫的字：「知足常樂能忍斯寧」。冤獄後的餘生，全在這八個字之中。翻開這一頁，古樸自然的字，智慧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