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客居薩默維爾那年,寓所坐落之處,我習慣稱它燈塔街。走下波特車站前的大道一會,即接上這南北斜向的長路。沿途,是一幢幢同我所住相仿的二三層樓房屋,漆上灰、白,薄荷綠、鵝黃各色;星星超市就在斜對角,鄰近有後來常與友人相約的中式、越式料理店。因靠近古典的學院,交錯又多有以「美術館」或「劍橋」為街道名。
在秋天住進。初初涼爽的夜間,我經常沿著筆直的街路散步,光暈暖每戶窗扇裡的人和空間。打烊的商店,將椅子倒置桌上。中段的路口有間拉丁酒吧,入夜後總有男女盛裝來到,隔著窗,可見舞池霓光中的人們,在樂隊的爵士或騷沙演奏下,迴旋共舞。
波士頓因坐擁港埠,十七世紀起遙遠的移民來此創建,成為北美古老的港市之一,查爾斯河數個世紀宛延流過,將腹地畫分作右岸與左岸。因為近水,不管左右岸,都有了一條以「燈塔」為名的街路,如城內沿州議會大廈、公共花園庇蔭的林木,那條與河流平行的長長街道,抑或是北邊我的居所。
我想起剛住進不久,總喜歡在慢跑或步行間拓展生活的地圖。有個晚上,沿著彷似無盡的道路跑著,看著夜深的超市、住屋、無人加油站、藥局、酒吧,不留意就忘了距離。街景漸空闊,最終來到一處鋪木的堤道,隱隱有水流,在行走之下。原來竟走抵家屋數公里外的查爾斯河畔。整個堤徑上只有我一個人。河流寬闊橫陳、而暗默。那時,獨自佇立欄杆前,望著河對岸櫛比群樓的光點,右方的朗費羅橋將一列列安靜的車廂從遠方帶來。遂有點體會「燈塔街」的命名。
多年後有另個台北的夜晚,從排練室離去後,暫且不想回家,疫病蔓延,又無處可去。我和伊騎行上反向的路,穿行過燈火猶燦的夜市,靠近舊城區邊沿的水門。閘門外,逾十點後的河堤,貨櫃改裝的餐車仍喧囂著樂聲,人們端著吃食或酒杯,在棚傘下、欄圍邊或草地間話語。我們來到堤徑安靜的遠處,望著眼前淡水河幽深的水面,漣漪在黑魚翻躍出時層層擴散。陸橋長長地橫越,將綿密的光點交付至河的對岸。
想像著淡水河在我們極目的右方隱沒後,如何曲折地,至渡船頭、紅毛城的守望裡,由島嶼西北端出海。這個航道曾帶來軍艦與商船,貿易風般,往來運輸著茶葉,稻米、糖鹽與樟腦。這個流域也曾經承載著私人的傷心。彼時,暈白的月弦自遠處群樓間明亮升起,我惚恍以為,自己依舊佇立在多年前查爾斯河畔。
哲人赫拉克利特的話:「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然而我卻回到同樣的水邊。我已遺忘那晚離返後,走了多久時間,查看所有站牌,業已過了末班公車,最後,沿著燈塔街,漫長疲倦地折回。我忘了午夜幾時回到家屋,進房未久便深深睡著。那是剛客居的前幾個星期,世界很新。
但沒關係,這些我忽然憶起、還未曾對伊說過的故事,還有今晚,可以伴著河迂緩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