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夏季上午十點，陽光已如針刺，撐開的陽傘略偏斜東邊遮擋陽光，佇立騎樓邊等候剛轉紅的信號燈。數步前一白髮老婦雙手提著購物袋，在陽光下等著過馬路。我默默上前，緊靠著老婦東側而站。老婦從另一邊移步，離開傘蔭，讓出位置給我。我瞪著對街紅燈朝她靠近一些。她抬臉掃我一眼，不再退讓。因為她已經貼近捷運工作圍籬。紅燈轉綠，行人迅速地前進。老婦腳步蹣跚，略似解放腳行路。我放慢腳步，默默走在她東側，讓傘蔭始終罩著她。眼角瞧見她的神色從責備轉為訝異，接著猛然會意似的綻開了笑容。當她說「謝……」時，已到達對街的大樓影下，我朝她揮一下手，拋下她下面的話，趕緊朝我的目標轉彎。因為這邊的信號燈早就變綠了。

這天我因事懷著憂鬱沈重的心情出門辦事，老婦的微笑和一聲謝謝，使我的人情豁然敞開，愁眉不展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漾起了微笑。我忽然覺得該稱謝的是我。因為我並沒有捨出什麼，只是順便讓對方分享了傘蔭，對方的微笑卻感染了我，使我湧起一份溫馨感。這就是聖經所說的，施比受有福的感受吧。

記得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赴日本北海道拜訪「冰點」作者三浦綾子女士時，在日本第一次遇到全國性交通大罷工；也第一次遇到暴風雪。千方百計的返回沒有風雪的東京才鬆了一口氣。但畢竟是身處異國，不免諸多陌生。上街購物回程，蒼茫暮色中忽然雪花紛紛飄落。正逢下班時間，如織的行人都從容不迫地抽出提包內的折傘，撐開來擋雪。我一時張皇失措，拿不定主意要找商店買把傘，或是找個躲身處。但旋即決定快步走回去。因為估計只要再過二處街口就到了，其間似有騎樓。

才走幾步，頭髮和大衣肩背已白花朵朵，而且降落的速度比拍落的速度還快。行人無不匆促往地下鐵入口湧進，以便趕搭電車回家。尚未走到對街，頭上的雪戛然而止，只飄落在我的四周圍，原來一把傘遮擋在我的頭上，我的左側有個風衣人撐著傘和我並肩而走，看上去是剛下班的中年男人。「我遮妳吧，」他說，「妳要到那裡？」我愣了一下，手足無措地回答：「不必了，謝謝。」對方臉色認真地說：「沒有關係，這場雪一時不會停的。」「不不，我已經到了……」我慌張地說著，三步併作兩步往前衝，脫離他的傘下，幾乎是小跑步進入對街第一家商店。再回頭時，只見撐著傘的陌生人愕然佇立於漸落漸密的雪絲中，然後被行色匆匆的下班人淹沒了。

我不必要地在那家糕餅店買了麵包，索取一張報紙遮在頭上，狼狽而回。

事後我為自己的冒失而羞愧不已。正像個沒有見識的粗俗愚婦，分辨不出好歹，也鎮壓不住自己。對方出於一片誠懇善意的紳士表現，我竟毫無風度地落荒而逃。其實我不是懼怕，因為我身上沒有攜帶大鈔，也沒有佩戴金飾珠寶，我更非貌美年輕女子，不至於引人心生邪念。事後檢討，可能只是不習慣於陌生人的善意罷了。因為數十年來生活於必須事事謹慎，處處小心提防，對周遭充滿警戒的環境，早就習慣於冷漠的現實社會，而不敢輕易接受陌生人的善意。

自此以後，我時常有機會與陌生人分享傘蔭。台灣艷陽高照的時候居多，但不論要遮擋的是強烈的陽光，或雨絲，開頭也總是遭遇對方的驚疑拒絕、忸怩閃避。但回想自己的經驗，我沒有訝異。後來我改變方式，只默默挪近其側而行。一把傘遮擋一人總有餘，人行道則路窄人多，只要有心，自然能讓人分享。在同一朵傘蔭下同行數分鐘，短短的一段路，不必交換目光，更不必交談一句話。但往往在轉身分開前會似有若無的點個頭，或投來一絲微笑，甚至輕輕一聲謝謝……

因此，我喜歡把自己的傘蔭分給別人。



83.12.4 世界日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