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朋友們慣於戲稱吾家為「鼎食之家」。這固然由於食客川流不息,一半的原因可說是狗多貓多。初次來訪的賓客,只要在巷口雜貨店問句狗最多的那一家,便可順利找著。而與久違的親朋相見,慣常的問候總不外:「家裡還有幾隻狗?」
畜口膨脹的情形早在居住內湖眷村時候便已開始。那當兒還在讀國小國中的三個女兒,夥著自小就喜歡動物的老媽,輪流從外邊撿回或病或人為的棄犬。偏偏那年頭稀有的獸醫只管為豬牛治病閹割,犬貓少有帶去結紮節育的,家中畜口遂幾成幾何級數的膨脹,逼得我們不得不尋尋覓覓,終於落腳到乍乍開通的辛亥隧道一旁的中埔山下。
我等愛上此地幾近蠻荒的大環境。打開後門便是一大遍野地,左側有條野草沒脛的小路通往對面荒塚纍纍的墳墓山。山坡上早年還有座開採中的煤礦,人在廚房裡炒菜,隔窗可見裝載煤渣的纜車吱吱嘎嘎上下,左側有一方煤渣堆成的平台,平台上兩座漾滿了貯水的方形水泥槽,煤渣平台的背後,可是一片黑壓壓的雜樹林,叢生著相思樹、姑婆芋、過貓之類的蕨類植物。
群犬於野地與密林之間竄進竄出,驚起一樹麻雀,有回甚至與冬眠早醒的杯口大蟒蛇相對峙。等到煤礦結束開採,將礦坑洞口封閉之後,我等遂又進發到礦後的墳墓山,坐在小小墓園的石欄上,辨認墓碑上斑剝的字跡。最大的樂事便是探索住家周邊的莽荒領域,為新發現的景點取名,從豪雨過總因土石流而寸草不生的「地老天荒」,至佇立山脊,遠看不由你不懷疑群山環抱中怎麼可能出現一道石階的「外星基地」。中埔山周邊的這遍山林,成了吾家人畜共同的伊甸園。
我等以辛亥隧道為界,把隧道南口的這 帶地方叫做關外。關外地廣人稀,一些不負責任的飼主總把棄養的犬隻「放生」到這遍山區來。雙向奔馳的車輛和一進山洞就放大幾倍的轟隆隆巨響,辛亥隧道成了那些棄犬的不歸路。
那時,周邊那些沒有收容進來的流浪犬貓不算,家中編制內的畜口已失控多達二十幾隻。犬貓之外還多了養殖場淘汰下來的兩隻殘障雞阿基和米德、兩隻小巴西龜、和友人搬家送給我們的一隻火雞粉眼,吾家儼然成了座小型動物園。開飯時刻,敲敲食盆的吆喝兩聲「吃飯飯囉」。一時間眾貓交相鳴叫中夾雜著不耐煩的抓咬聲,再加上幾隻狗仿若磚頭一下下敲在金屬板上的歡叫,令人想到初次登台的業餘交響樂團,指揮出場之前各種樂器←叭←叭試音的光景。等到「一人一個食盆」,洋洋灑灑擺上灶台、小茶几、樓梯上,乃至廚房、飯廳地上幾沒了下腳的地方,那些囂鬧始靜止下來,除了唏唏啐啐吃食的動靜,放眼盡是一起一伏聳動著叼食的脖頸。詩友←弦有回躬逢其盛,止不住搖頭驚歎:「我天!好壯觀啊。」
此般光景,亦即我等的好日子維持了十來年,然後墳墓山被剷平,地下那些來自漳州泉州的長眠者不知給遷往何處去了,右側的叢林也在建商開拓下,失守撤退到中埔山腰。吾家背後的兩棵桃花樹被迫砍除,一度鋪滿橘紅色虎皮的後園,最後淪為工地。
伊甸不再。而今我仍每日早晚兩回領著群犬,穿過十二層樓群社區,來到僅存的一片雜樹林對面的紅磚道上,伸伸腰腿,背背合唱曲譜,狗兒們先還林裡林外昂奮奔竄,慢慢的,不再躁動,不再爬坡,索性趴到太陽地裡,或是瞇起眼睛,或是舉鼻漫空聞嗅。牠們可是在睡夢裡懷念昔日的美好時光?是否試圖從大氣中捕捉多年前蛇木林深處青苔那股清?我黯然覺得人老,狗也老了,只能內心裡許牠們一個願望:等我們都到了「那一邊」,再跟公公一起帶你們上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