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鏟間生甘露 成就文學朱家的劉慕沙

黃金鳳  |2008.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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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文翻譯者中,劉慕沙是佼佼者,她是朱西寧之妻,朱天文、朱天心之母,一家都是作家。譯介日本文學無數的劉慕沙,愛唱歌、外向又愛玩,曾以稿費及鍋鏟餵養那一代的文學青年。
她有天真寬容的心,還澤被貓狗。最近她忙著為娘家寫家族史及為手下貓狗立傳



寒流來臨的冬日,和劉慕沙約在永康街的長春藤見面。典雅寬敞的空間裡工作人員正忙著準備沙拉吧,用餐的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我選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把自己從厚重的外套與圍巾中釋放出來。窗外人們匆匆行過街角,天色有些灰暗。

突然一個爽朗的聲音傳來,是劉慕沙。一頭花白短髮,臉色紅潤,笑開的臉給人一種可以信賴親近的感覺,讓我想起那也住在苗栗的婆婆,客家婦女總讓人有大地之母的感覺,充滿生命力。(圖/劉慕沙提供)

 二個人邊吃邊聊,在熱湯、笑語和食物的香氣中,暖意逐漸擴散開來,我們從她的第一篇日文翻譯作品談起~

在尿布與乳香間誕生首篇譯作

 民國四十八年,丈夫朱西甯由南部調職到台北國防部,由於還沒分配到房子,劉慕沙帶著天文、天心、天衣三個孩子暫住在苗栗娘家。

 那時老三天衣剛出生,理應十分忙碌,然而娘家人手較多,孩子有人幫著照看,劉慕沙雖也在父親的醫院裡幫忙,或在藥局調藥,空閒的時間仍不少。想念點書嫌環境吵雜,又不忍眼睜睜看著這難得屬於自己的時間悄悄流逝,正傷腦筋時,偶然看到《皇冠》有人翻譯日文推理小說,一個念頭在劉慕沙心裡閃過,自己也許可以試著來做這方面的工作。

 第一篇日文譯作〈紫鈴蘭〉就這樣在孩子尿布與乳香間誕生,文章在《皇冠》刊出後,劉慕沙得到鼓勵,從此開始在洗衣燒飯鍋碗瓢盆間,一手鍋鏟一手譯筆的翻譯生涯。

 從大眾文學到中間文學,再到純文學的譯介。埋首翻譯的日子,不但磨練出劉慕沙的生花譯筆,也培養了她對日本文學的興趣與使命感,希望能從事更具建設性的工作,擔任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橋樑,把日本好的文學作品介紹給國人。

 劉慕沙笑著用她那特有的厚實嗓音說,「不是一開始就有什麼雄心壯志,而是從不想浪費時間,試著去做,慢慢一步一步往前走,發現自己可以做的更好,而產生一種使命感。」

然而日本文學的好作品那麼多,光是某位作家的一部全集,即使窮盡畢生之力也譯不完。劉慕沙決定從文學名家的長短篇代表作著手,譬如日本第一屆芥川獎得主石川達三,就挑他的一部長篇,加一本短篇小說集,讓讀者能對這個作者有一個初步的認識。這個系列包括複行本芥川獎作品集、日本現代小說選等。

 劉慕沙的專長在小說,將作者的全部作品譯介給讀者當然比較完整,卻不是個人能力所及。她曾建議由政府來做這個工作,讓不同專長的譯者就己所長,譯介作家不同文類的作品。「只要一年能翻譯一位作家的全集,就能對國內的文學愛好者提供很大的幫助。」劉慕沙鄭重地表示。

因緣際會走上翻譯路

 問起怎麼能把日文學得這麼好?劉慕沙認為,一切都是「因緣際會」。

 成長於日治時代的劉慕沙,在日本教育體制下唸到小學四年級,「但我的日文啟蒙更早於此。」劉慕沙回憶起自己「從小在外婆家長大,有個舅舅留日,常常寄一些繪本回來。正好當時外婆家有一位寄宿生就讀苗栗的農業學校,看不懂的就去纏著他講給我聽。」

 也因為在學齡前打下了基礎,劉慕沙小二時就開始看日本文庫本的《亞森羅蘋》等推理小說。至於日本講談本小說,說書體的形式,生活化、口語化的文字,則提供了另一種不同的滋養。

 「戰爭末期,由於人手不足,外婆常帶著我們到山上佃農那兒拔花生、挖地瓜,中午就在叔叔家休息。叔叔家客廳的神桌抽屜裡一堆講談本的書。」說到這些,劉慕沙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她神往的回憶道,「那時最大的快樂就是一本接一本的閱讀這些講談本的小說。」

然而,這些都不足以和她初中開始對世界及日本文學的大量閱讀相比。

 上初中後,同學父親收藏的大量全套的世界文學名著及日本大師級的文學作品,為她打開了一個更廣闊的世界。「都是一些大部頭的書,字又小,內容也不全看得懂,」劉慕沙卻如獲至寶,不但每天通學時就著火車上昏暗的燈光忘我的讀,連上課時間也忍不住偷偷的看,幾乎二、三天就讀完一本。有不懂的地方,就請教日治時代留下來的英文老師,或一起打網球的學校教職員。劉慕沙笑稱,也就因為臉皮厚,敢問,使得自己雖非科班出身,日本文學理論懂得不多,卻能在實際的翻譯工作上遊刃有餘。

 除了大量閱讀,大環境的影響也很重要。劉慕沙表示,對日本生活文化有更深入的瞭解,翻譯起來自然能得心應手,尤其在掌握一些很細微的部分時。劉慕沙沒有在日本住過,這部分要歸功於她成長的大環境。

 當時劉慕沙的娘家是所謂的「國語之家」,在家都講日本話;念新竹女中時,每天從苗栗到新竹,火車通學六年,車上那些學姐也都講日本話。日語對她們而言就如母語一般。初三時,劉慕沙開始參加學校網球校隊,她形容球場上那些中老年男人,「總是打著赤膞,屁股上綁一條毛巾,滿球場到處跑」,這些人也全都講日本話。

 細細回味往事種種,劉慕沙突然覺得自己會走上日文翻譯這條路,彷彿是命運在前頭帶領。 

在文學的路上不致脫隊

 在紀念已故丈夫朱西甯的一篇文章〈照見〉中,劉慕沙寫她整理先夫遺物,找到朱西甯婚前寫給她的情書,裡面沒有柔情蜜意、兩情繾綣,只有相知相識的勉勵與督促:「在人生的跑道上,奔求真理比互相遷就更形重要。保不住你會跑到我前面,或者我會從後面趕到你的前面。你不會等候我,同樣地,我也不會等候你……」多年來,朱西甯如己所言不斷在創作的路上孜孜不倦,努力向文學大業邁進,女兒天文、天心在這樣的氛圍影響下,也都埋首創作,先後在文壇享有盛名。(圖說:右起朱天心、朱西寧、朱天衣、劉慕沙、朱天文,全家參三三合唱團時代的全家福。圖/劉慕沙提供)

 而劉慕沙呢?那位當年為愛不惜出奔情郎、熱愛文藝的女青年,怎麼沒有選擇創作的路?是為家庭、成就丈夫兒女,犧牲了自己的文學事業?還是主觀有意識的選擇?

 對於這樣的說法,劉慕沙開玩笑的說,「家中每個人都寫得比我好,看他們的文章會覺得所有的感覺都被寫盡了,在創作上自己寫不過他們,還是不寫也罷。」但她又不願意在文學的路上脫隊,翻譯是唯一他們不可能而自己能做的。加上當時也確實需要有人來做這樣的工作,日本文學作品的譯介讓劉慕沙能盡己所長,對這個社會有所貢獻。

 她回憶從前,總是和朱西甯二個人併桌各自埋首翻譯寫作,有不明白或無法下決定的用字,朱西甯就是她的活字典。有時候她也會在飯桌上把問題丟出來,「當用這個字似乎不夠,用那個又彷彿太過時,我會跟家中的那幾位創作者在飯桌上討論,大家聽我比手畫腳形容一番後,常能得到很好的結論。」劉慕沙很謙虛的表示,若自己的翻譯還有一點可取之處,這是她比較占便宜的地方,因為她從來不是孤軍奮戰。

 那時不像現在有網路,查資料很方便,只能靠手邊的字辭典,在家裡得不到答案時,劉慕沙就想方設法去詢問專業人員。記得在翻譯某本有關鐵路的小說時,劉慕沙跑了好幾趟火車站,只為確認幾個專業術語的中文名稱。「年紀太輕的人不懂日文,年紀太大了又可能不知道中文名稱是什麼,必須找到對的人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劉慕沙解釋著。

一場奮力攻堅的戰役

 「翻譯不只是把異國的文字轉翻成中文,文學是文化的花果,無法一是一、二是二的直譯,背後涵蓋的東西很多,必須對日本文化有更深入的瞭解,才能扮演好橋梁的角色。」她覺得,大江健三郎和井上靖的文章都不好譯。

 在譯井上靖的《守靈夜的訪客》時,譯者必須像一名優秀的演員般,全身心投入角色甚至創作者的內心,才能生動呈現那些細膩深刻的感受。「譯完後就像生了場大病」,劉慕沙如是說。又例如大江健三郎的《換取的孩子》,連日本人讀起來都覺得很吃力,何況要譯成中文。

 和創作比起來,翻譯比較像「攻堅」,劉慕沙談到翻譯的難處時這樣比喻,「創作若碰到阻礙,可以改變方向迂迴;翻譯不行,只能正面攻堅。攻不下去時,只好暫時擱置,讓它沈澱一下。若實在沒辦法,就在不損傷原作神韻或作者原意的情況下,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

 相較於今日的出版社常要求譯者一、二個月就要趕出一本書,劉慕沙則喜歡慢慢譯,同時享受身為讀者的樂趣。三十多年翻譯生涯,她記得最急的一次是譯三島由紀夫的《憂國》,三天趕出來。川端康成的《雪鄉》在時報連載時,也是邊譯邊登,「那時的編輯桑品載每天到門口等稿子。」劉慕沙回憶往事彷如昨日。

 談起比較偏愛的作家,劉慕沙提起的幾個名字都是戰前的大家,包括石川達三、三島由紀夫、井上靖等,理由是「這些作者的文字密度高,只是讀起來比較辛苦,現在恐怕沒人有耐心去讀這些了」;其他喜歡的作家則有宮本輝及動物小說家戶川幸夫。

家族故事如一部現代史

 至於從前的一點創作成績,包括二十一歲時以處女作〈沒有炮戰的日子裡〉獲得台灣省婦女寫作協會徵文第二名,則是在亦師亦友的朱西甯鼓勵下的結果。

 「自己早年欠學,又屬於健康寶寶型,是我們那一伙人中的『阿難』(佛陀弟子之一)。既不像女婿唐諾善於思考,也不像朱西甯能沈得下心。」劉慕沙笑著解釋自己創作量少的原因。也許正因為處於這樣對文學有很大使命感的家庭中,劉慕沙反而不輕易下筆,她認為自己「不是能寫出優秀作品的人才,又不想寫一些沒有什麼獨特性、頂多稱得上文筆通順的文章。」就連天文也不鼓勵媽媽寫小說。(圖說:一九七八年七月,朱西甯全家與一群年輕的文壇新秀出遊,在台北木柵大春山莊合影。圖/本報資料照片)

 不寫小說寫什麼呢?成長於苗栗銅鑼小鎮醫生家庭的劉慕沙,未來計畫寫有關自己家族的系列故事。已經完成的首部曲〈九重葛花開花落〉,從小時候寫起,直到父親過世,用日本童謠當章節,串起不同的年代。

其他如家族中幾位精彩人物,幾乎都稱得上是一部現代史。像「小舅十幾歲就在鐵路局從挑水的小弟幹起,後來在竹東站當了幾十年站長,直到退休,現在看到火車都還會想要敬禮,本身就是一部鐵道史。」住在永康街的二舅,曾到日本一所很大的洋裁學院學習,對方有意招他為婿,後因母親反對而作罷。雖然沒有店面,許多名人包括從前的台大醫院院長邱仕榮等,私下都指名向他訂做西服……

 只是忙於照顧家裡的那群狗兒狗女,又要為每年的合唱團演出背譜記詞,能分給創作的時間實在有限。劉慕沙開玩笑的說,還好家中有一群「文友」嚴加督促,雖然壓力不小,卻也讓她有了精進奮發的力量。

 訪談結束,劉慕沙順道要去拜訪二舅,也許是在為自己的下一篇文章去挖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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