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經》有「天地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話,這「留一不用」的用意,就是「且留一餘地」也。這思想從來就深深地影響著國人的日常行為,大者如治國平天下的理念,就是「濟弱扶傾」繼絕世開太平的表現,所以,中國的崛起有什麼「威脅論」之可言?小者如寫一封信、畫一幅畫,都懂得空出「天頭地廓」的留白;我們什麼時候看過填滿畫幅的國畫?什麼時候看到塗滿天地的信函?江湖上不有一句「光棍打九九,不打一百」的話嗎?
《易經‧否掛‧九四爻》的爻詞說:「有命,無咎,疇離祉。」意思是說:「九四處在群陰之上,領導群陰,所以得遂志行,當然無咎;不但無咎,且有錫命賞賜,而群陰也因為附著了九四,得以福祉綿綿。」九四是陽爻,代表君子;群陰,代表小人。君子而領導小人,所以能吉祥滿滿!
清朝學者王船山氏讀到這裡,很感慨地說:「當小人之世,一個剛剛進入社會、團體的人,往往很難出頭,非逼的他鑽營、走門路不可。這時的所謂君子,若不能接納他、引導他;那只有把他推向小人的陣營,不但毀了他,更且壯大了小人的聲勢,又給自己添了無比的麻煩。譬如東漢時候的范孟博,只因一己的嚴厲不能曲諒人情,來挽回匡救;遂激成了黨錮之禍,而搞得君子、小人兩敗俱傷,最後連國家都賠了上去。不是冤哉枉也得很嗎?」
范孟博,就是范滂。《後漢書》卷九十七〈范滂傳〉寫他寧折不曲的秉性、嚴整小人的作為是:
(范滂)為太尉黃瓊所拔擢,其後皇上詔命為三府掾屬以察辦官吏良窳,范滂一舉彈劾了刺史二千石權豪之黨二十餘人。尚書責問何以彈劾這麼多人?以為他有假公濟私之嫌。
范滂說:「臣所舉奏的人,如果不是太過叨穢姦暴,深為民害之輩,哪會拿他們的臭名來污穢我的簡札呢?古人說:『農夫去草,佳榖必茂;忠臣除姦,王道以清。』如果我所糾彈的人沒有罪證,甘受顯戮!」
於是,他的聲名一夕爆紅,他便更加地雷厲風行,史說:「滂在職嚴整疾惡,其有行違孝悌、不軌仁義者,皆掃跡斥逐,不與共朝酘酘郡中中人以下莫不歸怨,乃指滂之所用,以為『范黨』。」
黨錮之禍,就這樣行成了;他卻還不覺悟,還振振有辭地抗聲說:「臣聞仲尼之言: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欲使善善同其清,惡惡同其污,謂王政之所願聞;不悟更以為黨!」終被殺,死時才不過是三十三歲的青年。可惜嗎?但是,後漢也跟著亡了呢!
其實,何止范氏?漢朝的蕭望之之於鄭朋、華龍,也是同一顯例。《通鑑》卷二十八記其事,說:「當時劉更生(其後改名為向,和他兒子劉歆同是漢代有名的經學家,並稱「向歆父子」)、蕭望之、周堪等一班君子,常為朝廷推薦名儒茂材,以為諫官;「稽人鄭朋私底下透過關係,也想攀附蕭望之等。他告訴蕭望之說,你只要能重用我,我可以幫你做到周、召二公的相業。但是,他的品性實在太差了,乃被蕭望之、周堪等拒絕了;他便挾怨投到弘恭、石顯的陣營去,開始了翦除望之、堪、更生等的行動。」
《通鑑》接著說:「弘恭、石顯等羅織了蕭望之的些許罪名,並算準了望之平素高節自許的性格,而寧死不受詘辱;乃建議皇上,說:『蕭望之的罪咎儘管不大,卻有辱官箴至極,非得讓他在牢房裡懺悔懺悔不可。』皇帝說:『蕭太傅的個性那麼剛直,受得了這樣的詘辱嗎?』石顯說:『生命可貴,難不成還死給人看嗎?』於是,全案移送法辦,蕭望之果然服毒而死。消息傳來,皇帝為之涕泣不食,哀慟左右地說:『是殺了朕的賢傅!』弘恭、石顯等惺惺作態地免冠謝罪而已。」
宋朝司馬溫公激憤地說:「甚矣孝元之為君,易欺而難悟也!夫恭、顯之譖訴望之,其邪說詭計酘酘在中智之君,孰不感動奮發以厎邪臣之罰!孝元則不然,雖涕泣不食以傷望之,而終不能誅恭、顯酘酘如此,則姦臣安所懲乎?是使恭、顯得肆其邪心而無復忌憚者也!」
這樣看來,不能為人留一餘地,不但自己身死,漢朝也從此步入了衰亡之途!所以,王船山慨嘆地說:「處承宣之位者,不得嚴立清濁之辨,而錮其嚮化之情,所以收攬人才,使陽得與而陰自孤。此君子體國用人,道之當然也。」
留餘地,就是讓出可資迴旋的空間,萬不可逼人至絕境,尤其有關治國大事。